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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晴昼


布暖沾了水在脖子上来回擦,凑近镜子照了照,皮肤红了一大片,那两个菱形的印迹还在。

她拿手摁了下,不痛不痒,像是刮痧留下的,微有些紫。她呆坐着想了一会儿,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恍如一梦,莫非是他留下的么?她红了脸,话没套出来,倒给她惹了大麻烦。如今怎么好?大热的天也不能遮,拿铅粉又盖不住,她坐在梳妆台前愁眉苦脸——让人看见了像什么呢!

想了不少法子,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找了帕子裹上一圈出门去。自己又不自在,一头走一头遮掩着,反倒惹得人注目。

两个校书笑问:“哟,冬司簿这是怎么了?”

布暖打着哈哈道:“昨儿没留神,叫蠓虫咬了两口……咬坏了!”

盛中书大彻大悟的样子,“后头蠓虫的确多,树种得密,叶间草底最养虫,回头让人拿艾把子熏熏才好。”

“是的、是的……”布暖嘴上应着,加紧步子上了阁楼的楼梯。

左右无人了才敢把手绢摘下来,虽立了秋,晚上偏凉,白天还是热浪逼人的。往年都是这样,要过了八月十五才算真正入了秋。在这之前,秋老虎咬人尚还有股子狠劲儿。

她拿蒲扇扇了一阵,方铺排文房准备开工。才揭开砚台,边上的墨块叫人拾起来,拿水呈量了水,徐徐研起了墨。

她瞥见他腰上的金鱼袋,头都没抬一下,“监史今儿真够早的!”

“可不!”那个懒散的声音说,“心情好,干什么都有劲儿。”

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这种轻快语调了,她抬起眼,意外道:“什么好事,叫你高兴得这样?”

他定定把视线停在她脖子上,啧啧道:“我那好事,哪儿能和你比!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好事呢!”他挪了两下,拉过一张条凳来和她面对面坐着,暧昧眨了眨眼,“沈容与热情的呦,瞧瞧,这是什么!”

他伸指在那紫痕上戳了戳,她慌忙捂住了,冷汗淋漓地格开,虎着脸道:“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也不恼,觍脸道:“我早听说沈容与不容易,一把年纪没碰过女人。看这憋得,如狼似虎的劲头儿!”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布暖臊得无地自容,嗔道:“你混说什么!无缘无故的,学糊涂婆子嚼舌头!”

他笑不可遏,抽着气道:“哪里混说了?你别说那人不是沈容与,我不信蓝笙会路远迢迢回长安,就为了在你脖子上弄出这东西来。”

贺兰是风月场上打滚的人,吻痕之类的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沈容与露出马脚来是千载难逢的,他绝不能错过取笑的机会。

布暖闹了个面红耳赤,索性背过身去。

贺兰追问着:“认真说,你们可是同房了?”

她发出似哭似笑的抗议声,“没有!你这没正经的,一肚子男盗女娼,我讨厌你!”

“我不信,共度七夕,又是两情相悦。这等良辰美景,难保没有越雷池。”他诱哄着,“你告诉我,我不同别人说。唉,我是为你好。到底是在宫苑供职,万一不小心……珠胎暗结,总归不方便不是!倘或真有此事,我出宫给你配药去,煎好了装酒葫芦里给你带进来。如何?我朋友做到这份儿上,够对得起你了吧!”

她狠狠瞪他,“多谢你好意,没有的事!你再瞎白话,我拿尺赶你出去!”

“没有?”他怪腔怪调地又把手伸过来,想去扒拉她的衣领,“都亲到哪里去了……下头有没有?我可不信到了这地步还能忍得住,除非沈容与不是男人!”

布暖照着他雪白的手背就打了下去,“你再乱动,把你爪子剁下来喂狗!”

他缩回去,无赖样地抚抚手,“你可千万别同你舅舅说,万一他又兴起杀人灭口的念头,我扛不住他三尺青锋。”

布暖拿他也没办法,佯装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去提笔蘸墨。

他还在边上聒噪,“说真的,白错过了大好时机。昨夜若是趁热打铁,如今便是另一番新气象了。暖儿啊,紧要关头别掉链子。男人面上再正经,私底下横竖都是好色的。尤其是禁欲过久的,像你舅舅这类人,你使点儿手段,笃定手到擒来。”

布暖到底是大姑娘,他在她这里口没遮拦,她羞愧难当。目录也抄不下去了,撂了笔捂住脸道:“求求你,你心情好也别拿我开涮成不成?你到别处玩去吧,我手上好多活计没做完呢!”

“我就不!”他赖定了,闲适地跷起了二郎腿,“和别人我也没话说,除了公务还是公务。你这里好,谈私事,心里松泛。”

布暖无奈,他松泛了,自己弄得手足无措。她怨怼地瞪他,他完全不为所动,还斜着对她抛媚眼。她奈何不了他,只能由得他喋喋地劝说晓谕。他的意思是有了那一层关系,容与更舍不得她,也许立时就为她悔婚了。她却意兴阑珊,纵然认同也不敢实行,所以他说了等于没说。

他又谈起杨思俭之女如何娇柔做作,大约是他刻意安排了两次“偶遇”,把人家姑娘迷得魂不守舍。然后他开始唾弃:“这等人,朝三暮四,如何配为人妻!”

布暖蓦然想起来,那杨氏正是指婚许给太子李弘的人。贺兰去引诱她,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她栗栗然去劝解他,“我知道你不愿意殿下娶亲,可这么明目张胆,不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么!还有那杨娘子,你这么做对她不公平。”

他冷冷笑道:“这世道还有公平可言么?她也不是没有选择,她可以安分守己,让别人毫无可乘之机。可是她没有,这能怪我么?”

男人寻花问柳无可厚非,女人随便动心就是罪过。布暖怏怏道:“你这么的一通,我自己琢磨琢磨,像在说我似的。”

贺兰笑道:“那不一样,你和沈容与相爱在先,况且你舅舅又不是我这样奔着引诱人去的,你们情况不同。起码你在我眼里是正经女人,每天对着我这张花容月貌,从来没有动过半点歪心思,可见你比咱们太子妃强得多。”

他的谬论让她哭笑不得,“我只劝你适可而止,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天后那头不好交代不说,只怕殿下也不欢喜。”

笔架上挂了一串朱红的穗子,在晨风里摇曳款摆。他百无聊赖地屈指去弹,细碎的索子高高飘扬起来,边弹边道:“我才管不了那么多,他欢不欢喜是他的事,我自己高兴了就好。他要顺顺当当娶妻?痴心妄想!”

他和太子的事从没和她提起过,许是最珍贵的经历,藏在思想最深处,半点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但从时不时爱恨交加的神情来看,他们所受的折磨应该不比她和容与少。

贺兰也是个苦人,虽然纵性妄为,人生际遇也让人唏嘘。所以他再荒唐,似乎都可以被原谅。这趟太子大婚他要作梗到底了,唯恐临了把自己推到刀尖上去。

他看她颓唐的模样还有心思取笑,“怎么?叫沈容与吸走了魂?我这会子要上弘文馆查档,原本有些兵书,说好了今日送到北衙去的,如今看来是不得空了。或者司簿替我跑一趟吧!路程远,晚些回来也不碍的。”

他脸上笑吟吟的,她也吃不准他是不是又拿她打趣,假作不搭理他,照旧抄她的目录。

他笑了笑,起身到檐下去,扒着勾片栏杆向底下喊话,“来两个人抬担子。”

布暖错愕道:“真要往北衙去?”她又着了慌,尴尬地掖掖脖子,“你瞧我这样,怎么横穿禁苑?”

贺兰摸了摸下巴,“这东西叫人查出来是不妙,别走天街,从掖庭宫穿过去,那里没有监察内侍。”

她应了,有些扭捏地朝他纳福道谢。他大度地摆手,“值什么!我自己诸事不顺,给你行方便,看见你称意我也足了。”

汉代的一些典籍还没有手抄本,拿篾筐装了整一筐,两个杂役一前一后抬着走。贺兰交付了通行令牌给她,她揣在腰封上便出了兰台。

外面地势开阔,有风吹来,少了暑意,安稳平和的早晨。

面前是连绵的宫阙,在初升的日光里错落铺陈开,有巍巍不容小视的雄壮,又兼具绮丽悱恻的婉转。她沿着甬道前行,灰色的高墙望不到头。间或有鸽子站在墙头上,突然扑腾起翅膀直冲云霄,变成白色或灰色的点,渐渐融进了湛蓝的天际。

掖庭宫东侧是禁苑,一墙之隔,又是另一片不一样的天地。只是那里盘查甚严,天子的内廷未经宣见不得入内,因此更蒙上了神秘色彩。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她有些好奇,仔细听墙内的响动,什么都没听见。倏地想起屈死的魏国夫人,又忍不住打个寒噤。果然富贵险中求,迈过去就一步登天,迈不过去落个尸骨无存。

这么个是非丛,仿佛靠近了就要沾上晦气。她敛了神一路低头疾行,过了众艺台就是容与的禁军衙门。一堵厚厚的城墙把西苑和禁苑分割开,再过一截黑赳赳的门洞子,甫迈进北衙就嗅到了刀兵的煞气。

这儿和皇城里文人会集的地方不同,文武隔着两重天。没有绛红的官服和乌纱帽,有的只是银甲和武弁。一溜人往那儿一站,撼人心魄的肃穆豪迈。

门哨上的禁军伸手拦住他们,“报上来处。”

布暖哦了一声,掏出腰牌给他看,“我是兰台司簿,奉我家监史之命,来给大都督送兵书。”因着容与身兼二职,平常外头人尊他上将军。到了北衙得入乡随俗地叫他大都督,以表对北衙诸军的敬重。

那禁军上下打量她,半晌道:“末将想起来了,娘子是大都督家孙娘子!”忙殷勤引道,“娘子请随末将来。原本这个时辰大都督是不会客的,要和麾下郎将们议军务。可巧今儿起来头疼,议事一项便废了……娘子仔细台阶。”

布暖到正殿前,台基上下来一个人,黑脸膛,长了双鹰眼。目光在她脸上一扫,也不多言,直剌剌道:“你是谁?来衙内有何贵干?”

领路的禁军上前叉手道:“回高将军的话,这是大都督家孙娘子。”又和布暖介绍,“位是高将军,北衙飞骑将军。”

布暖施施然行个礼,高念贤知道了来人身份,受宠若惊地直打拱,“不敢不敢,常听大都督提起娘子呢!大都督这会子歇在偏殿里,请娘子稍待,我这就去回禀大都督。”

布暖正要道谢,直棂门里传出了容与的声音,“不碍的,叫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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