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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情动


说回来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平常穿不上自己的衣裳,也不用插金戴银,要带的,无非是些细软钱财。这世道是要拿钱开路的,家里祖辈上再高的官,人家让面子不过一时,总要私底下有些来往。人情世故做得足,日子方能平安地过。

烟波楼里乱成一团,愁云惨雾免不了。玉炉有意思,来来回回地转圈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走两步扭头看看她,脸上是苦哈哈的表情。

布暖托腮坐在胡榻上,“干什么?我脸上有花么?”

玉炉咂了咂嘴,“两年见不上呢,我多看几眼。”

她笑了笑,“那倒不是,周国公说过,有机会也能回来瞧瞧。又不是下大狱,皇城比禁苑强些,得了闲想出去,和少监请示一声就成了。”

玉炉高兴起来,“这么好的事么?那咱们能不能去探探你?也不知道兰台吃住得好不好,万一有个不顺遂,缺什么短什么,家里好料理妥当了送过去。”

布暖还未开口,一个声音倒先替她回了话,“兰台是千好万好的,有贺兰敏之给你们娘子撑腰,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众人眼见是容与进来了忙纳福行礼,虽疑惑他说的那些赌气式的话,到底不解在心里,谁也没敢吱声。

布暖讪讪地,“舅舅来了,请上坐。”

容与不耐地地挥手,“坐就不必了,明儿走么?回头我要上城外操兵,不能亲送你。你自己归置好,明儿打发人送你过去。”

他说话的时候铁青着脸,她是个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费了大力气才没叫他落下来。

他还是轻视她的,这一别要多久见不着,换作别人家,少不得是最亲近的人相送。他却借口操兵,像扔包袱一样叫下头仆役送她去。她失望之余也无话可说,罢了,不送就不送吧!不送也好,省得自己对他依依不舍,愈发惹得他心生厌恶。

她淡淡应个是,“舅舅军务要紧,我这里不过是小事,不敢劳动舅舅。”

她这样无谓吗?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受,像愤怒,又像是失望迷茫。她要到兰台去了,再也不需要他了。曾经他以为自己才是她最坚强的依靠,如今这地位动摇,她要不顾一切奔向别人,并且是个那样劣迹斑斑的纨绔!他拦不住,她有她的想法,固执得毫无转圜。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不可预料,他只觉心疼。他以为布暖和别的女人不同,她有思想,不会被贺兰敏之的外表迷惑。也许是他期望过高,她终究也不能免俗……

他说不送她,那不过是气话。他是十二万分的舍不得,简直比生生割肉还疼。其实要论手段,品阶层派下来了,要换地方多的是去处。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又开始瞻前顾后,他若是擅自做主,她会不会恨他?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优柔寡断,他不懂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如同一个饿极了的人捧到一碗烫手的粥,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脑子不够使,他活像个傻瓜。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开始谨小慎微,开始口是心非,开始猜忌所有与她有关的男人。他察觉到下面郎将看他的眼神,他感到羞愧和狼狈。纵然不可能有任何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他还是不由自主他的心虚。他爱上自己的外甥女,他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蓝笙,也是源自于他的私心嫉妒。他成了最不可理喻的蠢物!

他忍得心肝都疼,转过身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同娘子交代。”

乳娘看了布暖一眼,什么话要避着人呢?总是这样,难免要让人起疑。她划眼色遣退底下人,又蹲个福道:“奴婢就在隔壁收拾花线,娘子有差遣叫奴婢一声就是了。”

布暖颔首,又怕容与不悦,飞快瞥了瞥他。

她在插屏前站着,红木镂雕的梅花花瓣上鎏了一层镀金,那样沉重的颜色称着她婷婷的身姿、雪白的面孔,愈发显出女性的温柔。

她似乎在等他说话,微侧着身子,斜对着明亮的窗。从他这里看过去,卷翘的睫毛如同翕动的蝶翅,脆弱而惹人怜爱。

他听见自己疲倦的声音,“暖,你真的要去么?”

她分明一怔,然后缓缓点头,“我要去,事到如今,没有退路。”

他看着她,眼神黯淡,完全不像以往有权力有把握的样子。她的心颤起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他若即若离的态度令她迷惘。大约是她多心了,为什么她觉得他也是舍不得她的?

到底是血亲,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想起知闲,她复又垂下头去,换了副声气,“别站着,舅舅有训诫也坐下说。这么的,倒显得我不懂规矩。长辈来了不贡茶贡点心,单叫站着……”

她从他身侧绕过去准备挪席垫,肘弯却叫他狠狠拉了一把,踉跄着坠进温暖里。

她有一瞬晕头转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他怀里——

宽广坚实的怀抱嗬!他胸前的宝相花赫然放大,一圈又一圈的圆形枝蔓把她缠绕进去,她跌进无边的晕眩里。

彼此都有不安的心跳,这个拥抱代表什么?也许代表了一切,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只是这样也足够了,结结实实的,身体贴近身体。她知道不合规矩,他也是知道的,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

他身形高大,二十七岁的男人,早就褪了青涩,但是搂着她的动作明显的生疏。两个人是一样的,笨手笨脚,不懂得配合,只想要没有间隙,恨不能揉进对方身体里去。

手臂收紧些,再收紧些,箍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的。这是美好的一刻,有了这段回忆,也足够让她支撑个十年八年的了。

容与闻到她发间馨香的味道,绵软的,像她的人一样。她安静靠在他怀里,他觉得之前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弥补。如此契合,仿佛本来就是一个圆,多年前遗失了,如今重又找补回来。他的下巴轻触她的头顶,这么小小的人儿,要成为他心头永远的朱砂痣!不管将来是何等光景,有妻也好,有妾也好,她一直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占据全部的爱和向往。

他微挪动一下,手指在她纤细的脊背上爱怜地抚摸。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洞开的门户,如果现在有人来,会引起多大的震动?他也不管不顾,沉溺下去,激发出别样的刺激性。她有饱满的线条,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他。他能感觉到她手臂施加的力量,她也在回应他,不管是出于爱还是孩子对大人的依赖。他有点不受控制,一个拥抱竟会牵扯出别的东西来,比如说欲望……他脑子里轰然一炸,他对她有欲望?

就像被火烫到了似的,他猛然推开她,惊惶失措。

她迷茫地望着他,他难堪至极,连脸色都变了。不得不顺势坐下来,前倾着身子,倚在楠木的凭几上。

免不了的尴尬,两人都悻悻然。这算怎么回事?冷静过后不禁又要反思,忒出格了,怎么能这样!所幸没有人看见,否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布暖故作镇定,跽坐着给他斟茶。不敢看他,有了刚才那段,彼此的关系倒像是不太纯洁起来。她有些惘然,似乎失去了些什么,又似乎得到了些什么。他脸上表情不可测,大概在为自己的孟浪忏悔。她悲凉不已,自己成了肮脏的桌面,他是干净的生绢,扔上来,自然而然就染黑了。

容与懊恼的倒不是别的,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自控能力那样差。熟识的几个老友以前总嘲笑他,因为一次喝醉了酒,几个人合计好了把他关在平康坊花魁娘子的香闺里。结果第二天开门看,他衣冠齐整地在榻上坐了一夜,并没有发生他们预期的艳事。他们背地里都说沈容与不近女色,大约是有断袖癖。真实情况自己当然是知道的,没有遇到对的人,胡乱苟合岂不和禽兽无异?不过日久年深,自己沉得像一口井,渐渐也以为自己不成了。如今流言终结,竟是应在布暖身上,真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多令人恐惧!有了爱就会有欲望么?他不敢想象,他怎么能变得这样龌龊!这是对她的亵渎,他突然觉得罪孽深重。

道歉么?太过矫情了,说出来大家脸上无光。还是含混过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吧!

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她懵懂地嗯了声,“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横竖吃穿那里都有。”

他交叉着十指抵在鼻前,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惆怅。他不愿意让她到兰台去,离开他,到一个他无法掌控的环境,并且随时有个如狼似虎的花花郎君觊觎着,让他心里没底。

他缄默着,她也跟着沉寂下来。竹帘嗒嗒扣着窗框,还有醉襟湖上咻咻的风声,混合着一蓬一蓬的热气,让人无限烦闷。

他掉过视线看她,她擅长低头,低头的时候总有玄妙的魅力。眉与眼,蕴含着脉脉温情。美人如斯,无奈生在一家,这样的郁结,倒比怀才不遇还遗憾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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