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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长策


奉命办差的贺兰伽曾带回了消息,风风火火进衙门口,人家同他打招呼,他像没听见似的。拉长了一张脸,身上的明光甲因为他赌气式的动作咣咣作响。迈着大步,甩开膀子,一路疾行进了正衙。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嗅到了某种压抑人心的气息,开始纷纷猜测,到底是武侯府的鲍大将军挑事寻衅了,还是河源那头又兴起了什么战事?

上将军在一堆文牒里埋头苦干,贺兰伽曾立在槛外,远远看着高案后的人,不由迟疑起来。脚下盘着磨,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

他真是恨透了,怎么会有贺兰敏之这个堂兄弟啊!外头胡作非为不论,如今主意打到沈家头上来了!花钱买通内侍,要点沈家外甥女进兰台,这话叫他怎么回?他在人家手底下吃饭,自己宗族里的败类唱了这么一出戏,弄得他脸上也无光。虽说大都督不是个蛮狠不讲理的人,可自己终归心虚。高位上的将领,少不得有些官威,万一要是发作起来,自己着实抵挡不住。

他偏头看檐外的天,穹隆瓦蓝瓦蓝的,他感到无边的绝望——这一向顺遂,如今看来好运道走到了头。上将军做什么派他去打探?十成指着他挖出些内幕来,必要时站在同祖同宗自己人的立场上告诫贺兰敏之两句。不过办得好没有嘉奖,因为这是姓贺兰的闯出来的祸,善后是应当的。办得不好,对不住了,也许还要拿他来做筏子,杀鸡给猴看。

他惕惕然,心里把贺兰敏之骂了个底朝天。这块坏料缺管教,只怪叔父去得早,他娘家人独大。妈和妹子也是一窝臭蛋,什么韩国夫人、魏国夫人,简直丢尽贺兰氏的脸!如今自己还要受他牵连,当真冤枉死了!

贺兰将军脑子里有千般想头,忍不住长吁短叹。罢了罢了,唯今只盼上将军不要迁怒于他,官大一级压死人,好歹他是戍边开始就追随的老部下,正经的嫡系,可不是高念贤之流半道出家的北衙禁军。

“你打算积糊到什么时候?”明间里的人终于不耐,皱着眉头喊话,“娘们儿似的,让人恶心么?再不进来,以后都别进来了!”

贺兰伽曾听得一凛,忙迈进门槛叉手行礼,“末将复命。”

容与撂了手里文书,抬头道:“探着了什么,说吧!”

贺兰伽曾向上看一眼,吃吃艾艾道:“末将昨日奉上将军命追查周国公行踪,周国公一路快骑,待末将赶至长安时,他已经进大明宫去了。宫里这阵子正甄选女官,戍守甚严,末将进不得宫,便在宫门外等了半天。临日落时分周国公方出来,末将托了千牛卫里熟人打听,才刚得着消息……”

他的头闷得越发低,只看见武弁顶上艳红的缨子簌簌轻颤。容与乜着他,早就料到事情不会顺遂。但以眼下情形看来,只怕不是一点半点的棘手。

进宫去了?他郁结起来,不妙,大大的不妙!高陵回来直奔宫掖,又恰逢这时节!他霍地拍案而起,甚至不用贺兰伽曾接着说下去,扬声唤蓟菩萨,“你立时往折冲府去,命校尉检点一旅待命。”

他没交代用意,蓟菩萨虽不解,上峰发了话也不容他质疑。铿锵应个是,便领了命要出去传令。

“且慢,且慢……”贺兰伽曾慌忙拦截蓟菩萨,回头急道,“上将军三思,此事就算周国公出面,也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举荐文书递进了宫闱,就像鱼进了篓子,进去容易出来难。孙娘子入了花名册子,想必这两天就有旨意下来,这会子补救已经晚了。”

蓟菩萨听得云里雾里,“谁要进宫?是大都督家的娘子?”想了想,拔高了嗓门,冲贺兰伽曾嚷道,“又是你兄弟捣腾出来的?大都督哪里得罪了他,他这么憋着坏?这事叫蓝笙知道了还了得!大都督点了兵是要荡平国公府吗?末将这就去左威卫府通知蓝将军!”

贺兰伽曾挣得满脸通红,“你这蠢物,也跟着闹么!木已成舟,荡平国公府有什么用?上将军为人足重,这件事上失了体面,朝廷怪罪下来怎么好!还有蓝笙那里,和他又有什么相干?你搅屎棍子乱挑唆,越闹事越大!”

蓟菩萨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搅屎棍子?知会蓝笙自有道理,你昨儿走得早,不知道郡主殿下要同大都督结亲家。大都督学楚霸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事儿能短了蓝笙这正主儿?何况他身份不一般,万一有什么,总有阳城郡主打圆场,也好保得万无一失。”

容与被他们一打岔倒冷静下来,他向来有极佳的自制力,刚才竟然全线崩溃了。他有多仇视贺兰敏之,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只是转念一想,伽曾说的没错,这会子宰了贺兰也没用,文书递上去了,要更改何其难,唯有另想法子。

他背着手慢慢地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贺兰敏之可以贿赂内侍把人登上名册,自己也可以花重金买通尚宫局的人。验身时过不了关,照旧能够刷下来。

可这事布暖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什么要隐瞒着?她开玩笑时赞过贺兰长得俊俏,难道是被他迷惑了?

他先前的英雄勇进呼啸过去,现在仅剩下一点微弱的回声。萎靡下来,愈加的困顿。低沉,阴暗、忧愁、几欲发狂。

世上女人怎样迷恋贺兰敏之他管不着,只有她不成!但愿她说得出道理来,若是交代不过去,那么就要好好管教管教了。纵得过了头,叫她生出这样大的胆子来。眼里没有长辈,什么事都敢自己拿主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贺兰伽曾和蓟菩萨缄默下来怔怔看着他,他们没见过他失态成这模样。他坐镇中军这些年,样样缜密,处处加小心。说为了外甥女给人举荐进宫去,就要带兵围攻国公府,这话说出来,不是亲眼所见断不能相信。

贺兰伽曾怕他犹不平,赔着笑道:“上将军别恼,据说孙娘子给举荐的不是内官,不过是兰台女官。两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上头调过眼来,哼道:“兰台是谁的天下,你不知道么?这会子还说这个做什么!”横竖和贺兰敏之的梁子是结下了,日后少不得要见真章。

他沉着脸看天色,不早了,再过两炷香就要关坊门了,就算马上活动也盘不过时候来。今儿便罢了,回去把这事问清楚,明天再做计较。打定了主意,一句话都没留下,撩袍子便往衙门口去,堂里只剩贺兰伽曾和蓟菩萨大眼瞪小眼。

蓟菩萨问:“折冲府的兵还点不点?”

贺兰伽曾白了他一眼,“你可是闲得厉害?上回没把你留在睦州真是失策,陈硕贞应该交给你去办。你一天不打仗手就痒痒么?也不瞧瞧眼下什么局势!不是我向着贺兰敏之,我早八百年就不认他这个堂兄弟了,我是替上将军忧心!要剿灭国公府,甚至杀了贺兰敏之,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接下来怎么善后?你倒是舒坦了,他的道行可就一朝全毁了!”

蓟菩萨挠了挠头皮,暗自嘀咕着又不是神怪,还道行呢!依他说,贺兰敏之才是个修成人形的狐狸精。胆子实在是太大了,沈大将军的家眷也敢算计,好色得没了边,将来定是要死在这上头的。

“那接下来怎么处置?”他抱胸看着那颀长身影匆匆出了门牙,调过头来打量贺兰伽曾,“当真会让娘子进兰台去么?大都督再克己,终归是有底线的。被贺兰敏之牵着鼻子走,我死都不能相信!”

贺兰伽曾这会儿哪里考虑上将军怎么处理此事,只庆幸着暂且算是逃过一劫。至于后面还要受多少指派,也不去思量了。思量也是白搭,上将军知道他忠心耿耿,凭着以往交情,总还留三分薄面。

青黑色的屋顶上停了七八个白点,慢慢地挪,几乎是可以忽略的。光影移过去,瓦楞渐渐看不真切了,叫人联想起荒山古庙里的寸寸斜阳。

突然连绵的更鼓响起来,那些白点噗拉拉展翅飞出去。布暖歪在胡榻围子上偏头看,原来是一群鸽子,想是歇够了,要还巢去了。

迷瞪一下午,精神头好了许多。交申时起来写了封家书报平安,接下来便无所事事。刺绣没兴致,也不想打络子,捧着书发了会儿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醉襟湖上种了好些水生植被,长安气候偏热,其实时节还未到,但渐渐有些小零嘴成熟了。园子里婢女不在少数,平时虽然不哼不哈的,到底年轻贪玩,隔三差五地猫在湖边上探看。好容易见有几朵藕花谢了,便成群结队抬大木盆来,架上两支小桨,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着往湖心里划。每趟回来总有收获,莲蓬、菱角、凫茈,数量不多,但尝个鲜还是可以的。

玉炉嘴馋,又不敢乘那木盆自己去采,望花兴叹是必然的,但别以为这么的她就吃不上。她有好手段,不必说话,就靠在她们下水处的那颗柳树旁。那些小丫头原本也心虚,基本每次搞这些小动作都没经管事的答应,因此为了堵玉炉的嘴,总归是见者有份的。

布暖倚窗发呆的当口,玉炉再一次不劳而获。乐颠颠拿红漆盘托了一盒菱角进来,吩咐小丫头取剪子,准备去壳剥肉。

“别尽吃生的,仔细吃出病来!”她瞥了眼正和两个尖角打擂台的玉炉,“你没见上回他们挑水挑出蚂蟥来?你还敢生吃水里的东西,回头吃得一肚子虫,我瞧你怎么办!”

玉炉果然搁下手里的剪子,犹豫道:“还要生火煮么?怪麻烦的。”

“由她去!横竖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香侬绕过直棂门进来,俯身去整理书桌上文房,边归置边道,“才刚门上传话,说舅爷回府了。你起来吧,我先给你挽好了头发,也别等渥丹园派人来了,自己早些过去。”顿了顿又道,“那桩事弄得我心神不宁的,你倒踏实!快些打听打听,看看舅爷那头可收到什么消息。”

布暖听了,方讪讪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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