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
兴唐寺的毁灭让所有人心底发沉,李世民愤怒欲狂,但面对整座山峰的崩塌,他就算是人间帝王,也不可能在这一片废墟中寻到蛛丝马迹了。
众人狼狈不堪地回到霍邑城中。李世民命杜楚客寻了几个大户人家,众人分散住下,洗漱沐浴,好好休息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午时才算将受伤者大体安置好。李世民一得空就让人把法雅押了上来。
“大和尚,好手段,好心机!”李世民冷冷地道。
法雅苦笑:“陛下,明明是幽冥事,为何非要将它指证成人为才算罢休?当年老衲找裴相公合作,不过是个由头,打算将此事弄得朝野皆知罢了。可邀请陛下入幽冥游览的,的确是炎魔罗王。”
“你还嘴硬!”李世民气坏了,冷笑道,“你以为兴唐寺毁了,朕就拿你无可奈何么?别忘了,还有崔珏在!”
“崔珏早已经死了。”法雅摇头,“老衲不信陛下有手段能从幽冥界把他找回来。”
连玄奘都对这老和尚的死硬态度不以为然,何苦呢?裴寂一叛变,这个计划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何必非要触怒陛下?
李世民冷笑:“是吗?朕已经令尉迟敬德秘密将崔珏的前妻监控了起来,他女儿朕不知下落,却不知崔珏是否真能舍了这个结发妻子!”
法雅面色不变:“陛下终有悔悟的那一天。”
李世民咬牙不语,正在这时,一名校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陛下,崔珏现身了!”
李世民精神一振,魏徵、杜如晦、杜楚客、玄奘等人更是霍然站起。李世民道:“他如今在哪里?”
“一炷香之前,崔珏突然出现在县衙后宅中,随即消失,尉迟将军将房舍砸开,发现了密道,带着人追了出去,然后派人出来传令说,这条密道通往东城外,令禁军火速出兵擒拿!”
“好!点齐一千骑兵,朕亲自率人捉拿!”李世民亢奋不已,斜睨着法雅,“把这个老和尚好好看押,待会儿让他见识见识,幽冥地狱的判官是怎生落在朕的手里!”
兴唐寺坍塌,死伤无数,霍邑的县令郭宰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调集药物,征集医师,腾空房舍供伤者以及皇帝庞大的队伍居住,每一样都让这个猛虎县令挠头皮。他也听说了兴唐寺中发生的变故,听说皇帝魂游地府,并且受到幽冥判官崔珏的接待,郭宰不禁目瞪口呆,一股浓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兴唐寺受伤者的惨状也让他惊惧不已,绿萝几日前失踪,到现在仍下落不明,郭宰暗暗揪心,莫不是去了兴唐寺吧?他几日前问过李优娘,可李优娘却支吾不言,令他越来越疑心。晌午时分,他安置完手中的活,越发觉得心里毛毛的,便交代了同僚一声,回到县衙后宅去找李优娘问个清楚。
一到自己家门口便是一怔,只见门口竟守卫着几十名禁军,全副甲胄,腰间挂着弓箭,手中握着直刀。郭宰愣愣地问:“各位怎么在鄙宅前守卫?好像后衙里没有安置伤者吧?”
一名禁军校尉皱眉道:“你是何人?”
“下官霍邑县令,郭宰。”郭宰拱手道。
那名校尉和左右一对视,点点头,哗啦啦地围了上来,冷笑道:“原来你便是郭县令?魏相公有命,一旦见到郭宰,立刻拘押。”
郭宰大吃一惊:“本官犯了何罪?为何要拘押我?”
“这个恕我不便说,魏相公找了你半天了,不过县里乱纷纷的一直没找到你,恰好你送上门来。”那校尉冷冷地道,“来人,押他进去!等候魏相公发落。”
郭宰体格巨大,校尉怕他难对付,一挥手,十多人一拥而上,远处还有人张弓搭箭。郭宰不敢反抗,乖乖地让人捆了,推攘进了后衙。一进去,只见婢女莫兰和小厮球儿都哭丧着脸,被五花大绑丢在客厅内,一见自家老爷也被捆了进来,连连哭喊:“老爷,老爷,快救我们啊!我们没有犯法啊!”
郭宰心烦意乱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被绑了?夫人呢?”
“老爷,一个时辰前,夫人被一个黑衣蒙面人带走了!”莫兰哭道,“然后一个高大的将军就带着人破门而入,他们在您房里找到一条密道,钻进去了。然后我们就被他们捆起来看押了!”
“老爷,究竟您犯了什么事啊?”球儿也哭道,“俺们可没跟您做那犯法的勾当。”
郭宰怒不可遏,一脚将球儿踢成了个球,咕噜噜滚了出去,瞠目道:“夫人被人掳走了?是谁干的?”
“不知道啊!”莫兰道。
“那人带着她去哪儿了?”郭宰几乎癫狂了一般,一听夫人被掳,几乎心尖的肉都在颤抖。
“奴婢听夫人和那人说话,那人说了鱼鹰渡什么的……”莫兰惊恐地道。
郭宰怔住了:“夫人和那人认识?”
“奴婢也不知道,”莫兰道,“不过夫人的模样并不惊恐,很平静就跟着那人去了。”
郭宰呆了,见门口站着十几名禁军,忙问:“诸位可知道到底是谁掳走了本官的夫人?”
那几名禁军对视了一眼,冷笑一声:“我们自然不知道,不过尉迟将军亲自率人去追杀了,等看到他们的尸体你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郭宰额头冷汗涔涔,“追杀……尉迟将军去追杀……”
他忽然虎吼一声,那几名禁军大吃一惊,纷纷闯进厅中,只见郭宰猛地扑到墙壁兵刃架上那把陌刀旁边,双臂一背,把绳索在刀刃上一划,锋利的刀刃刺啦一声,绳索断成了数截,再一探手臂,将五十斤重的陌刀持在手中。
“郭宰,你要造反吗?”那名禁军校尉厉声喝道。
郭宰手握陌刀,须发直竖,比众人高出两头的身躯有如神魔一般,大喝道:“若是我家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将你们斩尽杀绝!给老子滚开——”
那名校尉怒道:“拿下——”
十多名禁军怒吼着扑了上来,郭宰哈哈长笑,陌刀一挥,朝一名禁军拍了过去。砰的一声,禁军手中的直刀根本挡不住如此威猛的力道,陌刀有如一扇门板般拍在了他身上,连人带刀横飞了出去,轰的一声撞破窗棂,飞到了庭院中。
就在这逼仄的客厅内,郭宰和十几名禁军展开一场恶战。昔日沙场骁将的狠辣重新焕发,陌刀纵横,无人能当,他杀红了眼睛,一刀下去禁军连人带刀被斩得粉碎。霎时间肢体横飞,血肉遍地,不到片刻,十几名禁军死伤遍地。
那名校尉被一刀拍断了大腿,挣扎道:“郭宰,你是朝廷命官,你这是造反!”
郭宰摸了摸脸上的鲜血,呸了一声:“天大地大,老子的夫人最大!哪个敢伤我夫人,便是一座山,老子也一刀砍作两截!”
他大踏步走到厅外,门外的禁军听到声响,呐喊着冲了进来,郭宰拖刀而行,凡是遇见挡路者,一刀斩下,竟无一人能阻挡他半步!尸体铺满了庭院,血流遍地,直到他走出后衙,数十名禁军竟无一人能够站立。
郭宰来到街上,人群杂乱,无数的百姓都拥在街上窃窃私语,不时有禁军纵马飞奔,往来不绝。正好有一名禁军驰马到了面前,郭宰朝马前一站,喝道:“下来!”
“你找死!我有皇命在身——”那禁军瞠目喝道。
郭宰懒得废话,伸出胳膊抓住那人腰带,手臂一抖,把那人拽下马来,随手抛出去两丈多远。郭宰纵身一跃,便跳上了奔驰的战马,抖动缰绳,战马泼剌剌朝着城西奔去。街上百姓忽然见自己的县太爷手里持着大刀浑身是血地纵马飞奔,一个个散到两边,都有些纳闷:“这位老实的县太爷今天是怎么了?”
鱼鹰渡在汾水边,距离县城的西门有二十里。郭宰在这里做了六年县令,自然熟悉得很。他纵马出了西门,向汾水奔去。出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密林,一条官道直通鱼鹰渡,郭宰毫不迟疑,加速飞奔。
正奔驰间,忽然听到背后蹄声隆隆,他乃是行伍出身,听声音就知道背后不下上千铁骑全速狂奔。仓促间一回头,隐约看到东南方向几里地之外,一道黑色的洪流绕过丘陵朝自己追了过来。郭宰有些纳闷,随即就想到可能是尉迟敬德,难道他追错了方向不成?怎么从东南来了?
他猜得很准,追兵的确追错了方向,但那带兵的人他却猜错了,后面追的,不仅仅是尉迟敬德,还有皇帝李世民!因为尉迟敬德是跟着崔珏从密道出来,密道通往城东的土地庙,尉迟敬德就派人报给皇帝,往东门去。
李世民带领一千名精锐骑兵到了城东土地庙,恰好碰上尉迟敬德灰头土脸地从井里爬出来,会合之后,重新确定方向,才撵着崔珏向西而来。
对郭宰而言,自己夫人没被追上正好,否则尉迟敬德大军一到,万一乱军中夫人有个闪失,那可真是悔之莫及了。他一夹马腹,飞速狂奔,又追去十里,忽然看见远处跑着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两人,坐在后面的女子,搂着骑者的腰,正是自己的夫人!
“夫人——”郭宰喜出望外,大喝道,“莫要怕,我来救你啦——前面那贼子,速速放下我家夫人,否则本官砍了你的脑袋!”
前面马上的两人回过头,看见是郭宰,都愣了。那名骑者回身对李优娘说了些什么,一夹马腹,跑得更快了。郭宰怒火万丈,但他也不怕,因为对方的马上有两个人,奔跑的速度可没自己快。
又奔了一盏茶的工夫,两匹马已经是马头接着马尾,郭宰大喝一声:“贼子,放下我家夫人——”举刀就要劈。
“郎君,不可——”李优娘急忙回过头来,一脸惶急地道。
“为何?”郭宰奇道。
“他……”李优娘犹豫片刻,眼见不打发郭宰,自己根本走不了,只好咬牙道,“他是我夫君——”
“你……夫君……”郭宰蒙了,心道,夫人吓坏了脑子吗?你夫君不是我吗?
随即就觉得不对,果然,李优娘惶急地道:“是……是我前夫,崔珏!”
“啊——”郭宰呆住了。
这时两匹马已经并排,马上人侧过头,忽然拉下了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俊美儒雅的面孔,还朝着他微微一笑。郭宰虽然从未见过崔珏,但早从县里同僚的口中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知道这人长得俊美,有才华,施政能力强,便是满肚子酸气,嫉妒得要命。好歹想到这人已经死了,他心里才平衡些。这时一个死去七年的人,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把自己老婆给勾引跑了,郭宰的心顿时如同给人用刀剜了一般,撕心裂肺的痛!
“夫人,”郭宰怒吼一声,以陌刀指着崔珏,大叫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了,”李优娘泪眼盈盈,哭道,“是妾身对不起你,原本我也打算和你厮守终生的,可是……可是自从知道崔郎还活着,妾身的一颗心就乱了。我实在……实在无法拒绝他……”
“啊——”郭宰嘶声狂吼,忽然恶狠狠地一刀劈下,咔嚓一声,崔珏座下的战马头颅被一刀斩断,两个人跌了下去。李优娘方才眼见得郭宰一刀斩下,眼睛顿时一闭,凄然想,罢了,罢了,既然我辜负了他,死在他刀下也是一个好归宿,免得整日这般挣扎纠结。
没想到身子一空,竟然朝前面一头栽去。眼看她就要撞在地上,郭宰从马上飞扑而下,抛了陌刀,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在地上一滚,避让开战马的尸体,轻轻地把李优娘搂在怀中。
崔珏就惨了,他没郭宰的身手,几乎被摔断了肠子,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见自己的夫人被郭宰抱在怀里,顿时大怒:“郭宰,放了优娘!你有什么资格抱她?”
郭宰一听,更恼了,呼地站起来怒视着他:“她是我夫人,老子怎么没资格抱她?”
崔珏眼见得汾水鱼鹰渡口只有一二里的距离,轰隆隆的水声就在耳际。他在渡口备有船,到时候扬帆而下,进入一条支流,然后钻入一座秘密的山腹,哪怕李世民上天下地也找不到他,从此以后就能偕优娘啸傲林泉。没想到就在这最后一刻,却被这个粗鄙的莽汉给破坏了。
这时,背后千军万马的铁蹄声轰隆隆的越来越近,崔珏又气又急,喝道:“我又不是真的死了,她又不是寡妇,你凭什么娶她?我还没告你趁机强娶他人妇的大罪,你反而要污蔑我!郭宰,看在你照顾优娘这么多年的分上,我不和你计较,放下优娘,赶紧滚蛋,否则后面的大军一到,咱们谁都活不了!”
“你明明死了……怎么说我强娶……你虽然没死……”郭宰拙口笨舌,哪里辩得过崔珏,满肚子委屈却倒不出来,只气得哇哇大叫。忽然感觉怀中人儿一挣扎,他愕然望着李优娘。
李优娘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轻轻走到崔珏的身边,敛眉朝他施礼:“郎君,妾身是个不洁的女人,不值得你如此关爱。此恩此德,容优娘来日再报。可崔郎是我的结发夫君,既然知道他没死,优娘只好追随他而去,不管刀里火里,不管千万人的唾沫,优娘绝不后悔。郎君,你是个好人,是朝廷命官,崔郎眼下犯了弑君的大罪,与他有牵连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还是早早地走吧!”
郭宰泪流满面,喃喃道:“夫人,这一年来和你私通的人,便是此人吗?”
李优娘脸色惨变:“你……你知道?”
“我虽然蠢笨,却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郭宰这么个巨人忽然号啕痛哭,“我早就知道你与人私通,那迷香虽然厉害,可我夜晚跌在地上,难道早晨醒来时浑身疼痛,中衣上沾满灰土,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崔珏和李优娘面面相觑。想起自己和崔珏的荒唐时光,李优娘不禁满脸通红:“郎君,我……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郭宰忽然哈哈惨笑,“夫人,你可知道这一年来,我的心里有多苦吗?我的家人被突厥人杀了个干净,我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人,好不容易有了你,有了绿萝,有了家,你知道我多珍惜吗?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掏心窝子给你,生怕待你不好。我知道自己愚笨,配不上你,哪怕你和人偷情我也不敢声张,故作不知,每日笑脸相对。因为我怕一旦声张,你就会离我而去!我的家就会分崩离析……重新让我回到那年夏天,父母妻儿横尸满地的痛苦与绝望中。我真的不愿再面对……我宁愿对外传言你中了邪祟,甚至请高僧给你作法……只是想以此点醒你啊——”
崔珏被深深地震撼了,忽然走到郭宰面前,扑通跪倒:“郭兄,在下向你赔罪了!我不是人,心里嫉妒你娶了优娘,对你故意凌辱。在下向你磕头赔罪。”
郭宰漠然不答,崔珏叹了口气,忽然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噗地刺进自己小腹。郭宰和李优娘顿时惊呆了,崔珏强忍剧痛,低声道:“我对郭兄的羞辱,不是一句道歉所能抵消。在下宁愿三刀六洞,自残身体,只愿郭兄能够原谅优娘。”说罢,拔出匕首,噗的又是一刀。
这一下痛得他浑身冷汗,面容扭曲。李优娘尖叫一声:“你做什么?你会死的!”
她扑上去夺下他的刀,远远扔在了地上,然后和崔珏一起跪倒在郭宰面前,哭道:“郎君,你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后面的大军追过来,崔郎会死的!我和崔郎此番一去,隐居不出,世上再不会有我们二人,绿萝还要让你照顾,求你将她抚养成人。我们夫妻永世难忘你的大恩大德!”
郭宰长叹一声,雄伟的身躯轰然坍塌,喃喃道:“绿萝在哪里?有没有事?”
“没事。”崔珏道,“我早已安排人把她送走了,眼下她在晋州。”
郭宰痴呆呆的半晌不语,此时李世民的大军已经越过了最近的一座丘陵,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二里之外。郭宰终于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扔给崔珏:“我来时正在县里救助伤者,恰好有包金疮药,敷上去,别死了,要好好照顾优娘。”
两人惊喜交加,齐声道谢,互相搀扶着就要走。
郭宰低声道:“骑上我的马!后面的大军我来抵挡,绿萝只怕我没机会去照顾了,你们到时候带她走吧!别再让她不幸。”
李优娘满脸泪水,痴痴地看着这个魁梧高大的男子。崔珏低着头拉了她一把,将她扯上了战马,两人策马向鱼鹰渡口奔去。
“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可我呢……”郭宰凝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呵呵惨笑,忽然间雄伟的身躯挺直,手中握着陌刀,双腿一叉,昂然如巨神般站在大道中央!
李世民率领的铁骑瞬息间奔到,远远地看见一条巨大的身影手握陌刀,挡在前面。尉迟敬德手中令旗一挥,最前面的两名校尉一提手中的长槊,身子俯在马背上,策马冲了出来,人借着马力,长槊借着冲力,尺余长的槊尖闪耀着寒光,直刺郭宰。
两把槊有如疾风暴雨般刺来,呼啸声中,两人、两马、两槊已经到了郭宰面前。郭宰凝眸不动,平视着槊尖,待得槊尖到了五尺之外,忽然身子一动,闪电般到了马匹右侧,让过左侧校尉的长槊,先是举刀横推,将右侧校尉的长槊挑开,随后虎吼一声,双手握住陌刀力劈而下。
那校尉没想到这巨人身手如此敏捷,眼见陌刀劈来,骇得魂魄出窍,横起长槊一挡。郭宰何等力量,这陌刀沉重又锋锐,咔嚓一声,槊杆断作两截,连那校尉的身子也被整个劈开,刀锋一直砍破马鞍,才卡在战马的脊骨间。
人血、马血四处飞溅。郭宰提刀而立,冷冷地看着另一名校尉。那名校尉方才刺空,这时策马兜了回来,见同伴身死,不禁大吼一声,催马横槊挺刺。郭宰更是狂悍,竟然朝战马冲了过来,眼见长槊刺到,陌刀一劈,挡开长槊,随即整个身子重重地撞在了马腹上。
那奔马的速度何等快捷,这校尉没想到郭宰居然这般大胆,避让不及,连人带马被撞个正着,战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校尉也从马背上飞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交手不过呼吸间,两名校尉一死一伤。
“嘶——”奔跑在骑兵中的李世民一抖缰绳,勒住战马。这些骑兵都是精锐,一个个令行禁止,同时勒马,整个骑兵队伍小跑了三四丈便齐刷刷地一起停下。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纵横军阵,眼力何等高明,刀断长槊,力撞奔马,此人的力量何其之大!身手何其强悍!他到底是谁?
等到勒住马匹,两人才看清楚郭宰的相貌,顿时都愣了。
“郭宰?”李世民吃了一惊,“你怎么在此地?”
郭宰看见皇帝,顿时也怔住了,他可没想到是李世民亲自带人追杀崔珏。这一来,自己顿时陷入尴尬的境地,与皇帝为敌,那就是叛国,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可不挡着李世民,优娘就会丧命。郭宰脸上肌肉扭曲,魁梧的身躯轻轻颤抖,好半晌才扔了刀,跪倒在地:“臣不知是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
“哦,朕明白了。”李世民忽然醒悟,“崔珏带走的那个女子是你的夫人吧?”
“没错,”郭宰低声道,“正是臣的妻子,优娘。”
李世民大怒:“既然如此,你挡着朕作甚?朕正要缉拿叛贼崔珏,崔珏掳走了你夫人,你该当和朕一起缉拿他才是!你这个糊涂笨蛋!”
“陛下骂得是。”郭宰惨笑,“臣已经追上他们了,本想救了优娘,可是她却死活不跟臣走,只因那崔珏是她的结发之夫……臣深爱优娘,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只好放了他们。”
李世民阴沉着脸,他内心对这猛虎县令颇为喜爱,此人征战沙场,是一员骁将,这次本想带他回长安重用,没想到他竟会牵扯到这种事情里。良久,李世民才叹道:“郭宰,你为了夫妻之情,为了一个将你抛弃的女人,连君臣之义都不顾了吗?要向朕动刀?”
“臣不敢不顾君臣之义,也不愿放弃夫妻之情。”郭宰跪在地上摇头,“更不敢对陛下无礼。”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世民冷冷地道,“天下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有!”郭宰抬起头,昂然道,“请陛下赐臣一死!此时优娘只怕已经逃到了鱼鹰渡口,臣的夫妻之情已经成全,但阻拦陛下,臣又犯下死罪。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魁梧如巨神般的县令。他跪倒在地,居然跟常人站着一般高,这样的猛汉放到沙场绝对是一员虎将,为朕开疆拓土,何等功业啊!却为何绕不开这情字一关呢?
“陛下,”魏徵策马冲了过来,急急道,“不可再犹豫了。那崔珏智谋深沉,一旦到了渡口,恐怕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掉。”
李世民不答,看着郭宰道:“若朕不杀你,你就挡着这条路,不让朕通过么?”
“是!”郭宰决然道,重重地磕头,“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咬了咬牙,举起手臂,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舍,却决然挥手,喝道:“射——”
三百名骑兵齐齐平端臂张弩,一扣扳机,嗡的一声响,到处都是撕裂空气的尖啸,噗噗噗……这一瞬间,起码有三十支弩箭射进了郭宰的身躯,整个人被插得密密麻麻,犹如刺猬一般!
郭宰仍旧腰板挺直,跪在地上,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喃喃道:“谢陛下——”
强壮的身躯轰然栽倒,惊起浓浓的尘埃。
李世民脸上露出痛惜,这等性格朴实的悍将何等难求啊,却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在自己箭下!他心中对崔珏的愤恨更强烈了,大喝道:“给朕追!”
战马扬起马蹄,轰隆隆地从郭宰身边驰过,向鱼鹰渡口追去。大军过去,后面却又来了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一个僧人,正是玄奘。到了郭宰的尸体边,玄奘跳下马来,看着这位性格淳朴憨厚、待人诚恳的县令,不禁热泪盈眶,费力地把他的尸体拖到了路边,让他仰面躺好,自己趺坐一旁,默默地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尔时诸世界分身地藏菩萨,共复一形。涕泪哀恋,白其佛言。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李世民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崔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只有这个人才能证明幽冥界的虚妄与人谋,让那个号称谋僧的老家伙在他面前服输。
朕可以允许你们借十八泥犁狱震慑世人,却绝不允许你们来震慑朕!李世民咬牙切齿地想。
原本想着,崔珏骑马走了一段时间,这时早就到了汾水边,说不定已经扬帆远去了。李世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结果骑兵们追了一路,到了河边,只见远处的鱼鹰渡口停着一艘快船,河岸的栈桥上,却并肩坐着两条人影,一男一女,肩并肩地依偎着,眺望着奔腾呼啸的汾水。
李世民怔住了。骑兵队伍到了河边骤然停住,众人翻身下马,在尉迟敬德和一群禁军的保护下,李世民、魏徵等人踏上了栈桥,在那两人身后十丈外站住。栈桥上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洒了一路。是谁伤了他?李世民心中奇怪。
他却不知道,崔珏为了向郭宰道歉,狠狠地插了自己两刀,虽然插的是小腹,不是致命处,可是大量的失血早已使他无法支撑,方才在马上就摔下来一次,两人几乎是一步一挨才算到了栈桥。可到了栈桥上,崔珏彻底支撑不住了,两人互相搂抱,知道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反而放开约束,任那救命的小舟在水中漂荡,两人坐在栈桥上,脱下鞋袜,赤脚浸在水中,感受着那份自由,那份畅快,那份无牵无挂。
“崔珏?”李世民冷冷地道。
崔珏不曾回头,淡淡地应道:“陛下一向可好?”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李世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仰天打个哈哈:“好啊,朕很好。可是你就很不好了。真是好手段,创造幽冥界,和朕演得一场好戏。如今你落在了朕的手中,朕要世人都看看你这个幽冥判官的真面孔!”
“哈哈哈哈。”崔珏头也不回,一只手捂着小腹,却大笑道,“陛下被人欺瞒了呀!幽冥便是幽冥,人界便是人界,人力如何能创造幽冥界?陛下难道还不悔悟,真正欺瞒你的,不是崔珏,而是你身边的权臣。”
“你还敢嘴硬!”魏徵大怒,“修建兴唐寺,创造幽冥界来震慑帝王的人,正是你崔珏!”
“崔珏是崔珏,我是我,魏公可不要混为一谈。我只是平凡之人,只愿与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啸傲林泉,可不认识你口中的幽冥判官。”崔珏哈哈惨笑,忽然牵动伤口,痛哼了一声。
李优娘惊叫一声,把手中的金疮药一股脑地往伤口上撒,但血如泉涌,如何止得住:“夫君……”
李优娘满脸泪水,崔珏含笑看着她:“优娘,都是为夫的错,抛下你这么多年,这时候,才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虚妄,只有你才是真实存在的。”
李优娘把脸埋在他怀中呜呜哭泣:“优娘不后悔。夫君死后,优娘决不独生,希望地下真的有幽冥界,哪怕被投入十八泥犁狱,只要能看到你,优娘便满足了。”
崔珏笑了:“到了幽冥界,谁敢动你?既然无法在人间活着,咱们就一起去幽冥吧!他们不是一直以为我便是崔珏,我便是泥犁狱的判官吗?说不定炎魔罗王也会认错人,封我做那判官呢!哈哈哈哈……咳咳——”
李世民惊疑不定,这人明明就是崔珏啊!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否认。
“你转过脸来!”李世民喝道。
崔珏大笑着转过身,朝着李世民一笑。李世民身子一抖,几乎坐倒,连魏徵等人也骇得有如木雕泥塑——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那个丰神俊朗的三晋才子?竟然是一个没有脸皮,连鼻子都被割掉的无面人!
他脸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是刀疤和丑陋的瘢痕,竟然是将整张面孔都剥了下来!看那伤痕的颜色,并不是新鲜的,只怕是好多年前就已经剥掉了。这人,无论和曾经记忆中的崔珏,还是昨夜在幽冥界见到的崔珏,完全是两个人。
李世民呆住了,魏徵呆住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阿弥陀佛……”众人的身后响起一声佛号,玄奘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怜悯地看着坐在栈桥尽头的无面人。
“哈哈,法师来了么?”无面人朝他招了招手。
玄奘缓缓地走过去,无面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嘴里涌出一团鲜血,却硬生生地咽下,低笑道:“我跟你说一句话。”
玄奘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无面人喃喃道:“若是回头见到长捷,告诉他,我谢谢他,从此不再恨他了。”
玄奘困惑不已,却点了点头。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出这人早已经生机断绝了。
“不——你是崔珏!你一定是崔珏!”李世民有如发狂了一般,愤怒地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无面人的衣襟,嘶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快说——”
无面人呵呵大笑,口中涌出一团一团的血沫,喃喃道:“陛下,他日幽冥界再会……”
头一歪,死在了李世民的怀中。李世民悚然一抖,急忙放开他的尸体,踉踉跄跄地退了四五尺远,整个人痴傻了一般。
李优娘动作轻柔地把无面人的尸体抱在怀中,仿佛怕弄痛了他,又仿佛自己抱的是一团空气。她轻轻拍着他,脸上含着笑,眼睛里流着泪,喃喃地唱着歌,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
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崔郎,咱们这就回家,你永生永世都能看着我了……”
她最后欢悦地说道,随即拔出无面人腰腹中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身子一歪,两具相爱的尸体互相依偎着,静静地坐在鱼鹰渡口,伴随着滔滔不绝的流水。
尾 声
李世民失魂落魄地回到霍邑,触目便是一座熊熊燃烧的宅院,一问,顿时惊呆了,法雅竟然被囚禁在这里!
“谁放的火!”李世民暴怒不已。崔珏死了,法雅若是再死了,自己还如何证明幽冥界是真实还是虚幻?
守卫的校尉苦笑:“陛下,这火就是法雅放的。”
李世民怒不可遏,朝火场里嘶喊:“法雅,你这个懦夫,不敢面对朕!”
火场中,远远传来一句佛偈:“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恰如觅兔角。阿弥陀佛!”
随即整座房屋坍塌下来,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李世民惘然若失,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证明幽冥界的真实与虚幻了。这些智者留在人间的一切痕迹,都被毫不留情地磨灭了,连同他们的生命。
他无心再巡狩河东,匆匆回到了长安,立即以霹雳手段罢免了裴寂。削食邑之半,放归本邑蒲州。经过这么多年的辛苦,裴寂终于算是体面地回归故里。然而裴寂在这场计划中的背叛之举,却深深地得罪了法雅的信徒。一个名叫信行的僧人,经常蛊惑裴寂的家僮,说道:“裴公有天分,是帝王之相。”
管家恭命将信行的话告诉裴寂,裴寂惊恐不已,私下里命恭命将那个家僮杀人灭口。恭命不敢杀人,只是把家僮藏匿起来。后来,恭命得罪了裴寂,就向李世民告发。
李世民大怒,新账老账一起算,下诏曰:“寂有死罪者四:位为三公而与妖人法雅亲密,罪一也;事发之后,乃负气称怒,称国家有天下,是我所谋,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阴行杀戮以灭口,罪四也。我杀之非无辞矣。议者多言流配,朕其从众乎。”
这段话后来记载于《旧唐书·裴寂传》中,成为裴寂的盖棺论定之语。但李世民发布这四条罪状中,终究没有牵扯他诛杀刘文静之事,好歹算念及判官庙散尽家财之举,留了他一命。裴寂被流放到广西静州。数年后李世民顾念旧情,将他召回长安。不久裴寂病故,终年六十二岁。
同时,这场幽冥还魂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李世民,虽然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是人谋,可是却止不住心中的恐惧。一生中广建寺院,超度死在自己手中的亡魂。并亲自下诏悔过:窃以如来圣教,深尚慈仁,禁戒之科,杀害为重,永言此理,弥增悔惧。今宜为自征讨以来,手所诛剪,前后之数,将近一千,皆为建斋行道,竭诚礼忏……冀三途之难,因斯解脱。万劫之苦,借此弘济。灭怨障之心,趣菩提之道。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因早年杀兄除弟,内心惊惧,便向他一生中最欣赏的僧人玄奘询问:“欲树功德,何最饶益?”
贞观二十三年,临死之时,李世民仍不放心地向玄奘打听因果报应之事。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在这一年死去,哪怕身体极端衰弱,也坚持要服用天竺巫师娑婆寐炼制的丹药。面对诸臣的反对,他告诉众臣:“朕早已得天谕,还有十年寿命,岂会因胡僧之药而亡?”
服药之后不久,他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溘然驾崩。
贞观三年夏天,玄奘回到长安,挂锡洪福寺,然后再次向李世民上表,请求允许自己西行天竺。贞观元年那次是不理不睬,这次不同,李世民亲自召见玄奘,询问他西行的目的,玄奘一一陈述。
李世民钦佩不已,感慨道:“与法雅相比,法师这求佛之路才是如来正道啊!法师愿意远涉瀚海,行走数百国,为我大唐求得如来真法,朕岂有不愿之理?只是法师知道,如今西域不稳,东突厥雄踞大漠,铁蹄时时入侵。从武德年间,为了严防密谍以及借商旅的名义资敌者,朝廷下令封锁关隘,所有人等以及盐铁布匹之物一律不准出关。”
玄奘苦笑:“贫僧的来历陛下清楚,绝非密谍,也不会携带盐铁布匹。”
“朕当然知道。”李世民也笑了,但面容一肃,“但法师周游全国,对大唐的各地虚实了解无比。朕是怕万一法师被异族拿获,那你就是一幅活地图啊!况且你是我国名僧,若落在夷狄之手,让朕何以对天下人交代?法师的宏愿朕知晓了,且静待些年头,等朕收复河西,击败东突厥,必定放法师西去。”
玄奘苦笑,等他收复河西,击败东突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定自己连胡子都白了,床榻都下不了了。他再三恳求,李世民终是不允,玄奘只好怏怏地回到洪福寺。
到了山门处,忽然背后有人低声叫道:“玄奘哥哥……”
玄奘浑身一颤,急忙回头,却见香客丛中俏立着一位靓丽的少女,竟然是绿萝!
“绿萝小姐,”玄奘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那日兴唐寺地下一别,随即寺庙坍塌,贫僧还以为你已经遭了不测。”
“我遭了不测你很高兴吗?”绿萝冷着脸道,“从此不再纠缠你了,你自在多了吧?”
玄奘哑然苦笑。
绿萝脸上现出哀戚之色,喃喃道:“那日你带着陛下跳进还阳池之后,我与阿爷见面,然后他就安排人把我连夜送到了晋州。直到三日后,我才知道霍邑发生的变故,兴唐寺坍塌了,阿爷死了,娘死了,连继父也死了……这个世上我孤零零的,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幸好得了马典吏帮助,我才在霍山的判官庙后面安葬了双亲和继父。后来听说你来了长安,便一路迢迢来寻你,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洪福寺。”
玄奘满是怜悯,这个少女的身世真是凄惨,他叹了口气:“以后绿萝小姐打算怎么办?”
绿萝摇摇头,一脸茫然:“既然找到了你,我就还跟着你吧!”
玄奘傻了,可绿萝说到做到,从此就跟定了玄奘。她无法住到洪福寺里,就在对面租了房子住下,崔珏对她的未来安排得极为妥帖,生活用度根本不需考虑。这小姑娘便日日跑到洪福寺里,名曰上香,其实就盯着玄奘。
到了秋八月,长安一带以及关东、河南、陇右等沿边各州,受到霜灾和雹灾的袭击,庄稼绝收,饥民四出,朝廷无力救济,只好赦令道俗可以随丰就食。哪里有吃的你们到哪里去。
这日玄奘听说有大批灾民往西去陇右,心中一动,混在灾民中,岂非可以混出边关,西去天竺?
他说动就动,收拾好行囊,办好离寺的手续,就离开洪福寺,没想还没到山门,绿萝提着食盒迎面而来。见他背着行囊,一副出远门的打扮,绿萝不禁大吃一惊:“玄奘哥哥,你要去哪里?”
玄奘无奈,只好将自己打算混出边关,西行天竺的计划说了一番。绿萝顿时泪水滂沱,无力地委顿到了地上,哭道:“玄奘哥哥,你告诉我,在这人世间找个可以依托的人,为何这般艰难?”
玄奘长叹一声:“你过执了。人世间的精彩你根本不曾领略,只是把懵懂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僧人的身上,无疑在缘木求鱼,觅兔寻角。绿萝小姐,你往贫僧的身后看,世间斑斓,你根本没有看到啊!”
“我不看!”绿萝暴怒,跳起来跺脚道,“我就是要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她仰头盯着玄奘,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冰蓝色的弯刀,冷冷地道,“这是波罗叶的那把弯刀,我一直随身带着,若是得不到你,我就会用这把弯刀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杀了波罗叶,用他的刀,给他偿命!”
玄奘一头是汗,却不知如何化解,急道:“可是贫僧这一去,十有八九会被那瀚海吞噬,根本回不来!”
“我不管!”绿萝坚决地道,“你决意要去,我也无法阻拦,但你跟我说,你几时回来,我便等你到几时!若是到了时候你不回来,我就用这把刀割断我的脖子!”
玄奘实在无可奈何,忽然看见面前一棵巨大的松树,枝叶西指。他指着松树断然道:“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
绿萝看了看那松树,冷静地点点头:“玄奘哥哥,我记住了。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等着枝头向东的那一天……”
玄奘无言,背着行囊茫然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绿萝仍旧痴痴地站在松树下,翘首而望……
玄奘身负行囊,孤身西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日,这一日,路过秦州的一处乡下,忽然看见村头水井旁的一棵大柳树下,正围着一群村汉听一个男子讲变文。变文这些年刚刚兴起,故事性十足,可以讲,可以唱,内容大多是些佛经故事,深受底层百姓的欢迎。一群村汉将那男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虽然多,但大家都屏气凝神,听着那汉子讲唱。
那汉子讲的变文故事玄奘居然从未听说过,只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皇帝惊而言曰:‘忆得武德三年至五年,收六十四烟尘,朕自亲征,无阵不经,无阵不历,杀人数广。昔日罪深,今受罪犹自未了,朕即如何归得生路?’忧心若醉……”
玄奘忽然便是一怔,武德三年,收六十四烟尘,这说的岂非当朝天子吗?他驻足静听,却听那汉子一直讲唱:“皇帝到了萧门前站定,有通事高声道:‘今拘来大唐天子李某生魂。’有鬼卒引皇帝到殿门口设拜,皇帝不施拜礼,殿上有高品一人喝道:‘大唐天子李某,何不拜?’皇帝高声而言:‘向朕索拜礼者,是何人也?朕在长安之日,只是受人拜,不惯拜人。朕是大唐天子,阎罗王是鬼团头,因何向朕索拜?’阎罗王被骂,乃作色动容。皇帝问:‘那判官名甚?卿近前来轻道。’判官道:‘臣姓崔名珏……’”
玄奘听到这里,顿时大吃一惊,这汉子讲的,竟然是李世民游览幽冥界的那一段!连崔珏也在其中。他急忙扯了一名听得津津有味的汉子,问:“敢问施主,你们在听什么?”
那汉子头也不回,急忙忙道:“《唐王入冥记》,最新的变文,说的就是当今的陛下啊!”
玄奘傻了,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名姿容端庄的少妇,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两三岁男孩儿,从远处村里走了过来,到了人群外,笑道:“陈郎,该回家吃饭啦!”
“哎哟,陈家娘子来啦!”周围的汉子一起笑道,纷纷让开路,正在讲变文那汉子走出人群,拉着娘子和儿子的手,大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回家吃饭去!”
夫妻两个牵着孩子的手,一路欢笑着朝村里走去。
玄奘看着那男子的背影,有如被轰雷击中一般。无论十年百年,整个世界如何变幻,他也不会忘记那张面孔,因为那是他十岁以后最美好的记忆,陪伴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困厄的时光,带着他走上佛家之路,并和他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那是他寻找已久的哥哥,长捷!
“那个少妇便是裴家的三小姐吧?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侄儿……”一瞬间,玄奘泪水奔流,感激和喜悦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时候,他想起崔珏临死前的话:“若是回头见到长捷,告诉他,我谢谢他,从此不再恨他了。”心中有如醍醐灌顶,忽然便明白了那话中的含义——正是长捷与裴缃私奔,引起朝廷注意,才使得崔珏的处境极为艰险。为了防止被朝廷窥察到自己的模样,泄露秘密,他竟然将自己脸皮整个剥下,然后制成了人皮面具重新戴在脸上!
正是这种被迫毁容的痛苦,才使得崔珏深恨长捷。可偏偏又因为他几年前便毁了容,李世民最后抓获了他,也无法确定他真实的身份。幽冥还魂,在帝王的心中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法雅和崔珏险之又险地获得了成功!
也正因为如此,崔珏对长捷才最终释怀,临死前原谅了他。
李世民满含威慑的话,在玄奘的耳边响起:“至于你那二哥,一则急流勇退,还算知趣,二则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远别让朕找到吧!”
“二哥,”泪眼迷蒙中,玄奘凝望着长捷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就祝福你永远别让皇帝找到吧!”
他哈哈一声长笑,擦干泪水。满目的风沙中,孤单的身影踏上西行的漫漫旅途。
时光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大唐早已强盛一时,长安城也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都市。昔日明眸善睐的少女如今已满脸憔悴,白发丛生,却依旧守着洪福寺,守着寺里那株苍老的古松。她日日来到松下,眺望着松树上斜指向西的枝叶,口中不住地念道:“玄奘哥哥,你答应我的,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你就回来。如今两个五七年已经过去了,你为何还不回来……”
树下的行人与香客惶然注视着这个疯癫癫的女人,一个个绕行而走,窃窃私语不停传来:“这个疯女人又来了!”
“她为何每日都到这松树下转圈?”
“你还不知道啊?据说这个女人在这树下转悠了十六年了,听寺里的僧人说,她从贞观三年就日日在这树下徘徊,如今已经是贞观十九年,那可不是十六年了么?”
“她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究竟怎么回事?”
“没人知道,她从不和人谈话,只是自己每日在树下徘徊,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忽然人群喧哗了起来,众人纷纷仰头:“快看啊!那女人爬到树上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见那女人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爬到树干之上,朝着斜指向西的树枝死命劈砍。那弯刀上带着奇异的花纹,看起来极为锋利,一刀劈下,手臂粗细的枝干应声而落。那女人仿佛疯狂了,口中狂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为何还不回来——”
她边哭边砍,眨眼间将那根树枝砍得七零八落,随即从树上一跃而下,痴痴地望着古松:“玄奘哥哥,你说过,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你即回来。你看,松枝头向东了……”
众人惊讶地望去,果然见那根最粗大的枝干被砍断之后,只剩下一根向东的松枝……
那女人抱着树干慢慢地委顿到了地上,仰望着松枝痴痴地笑道:“玄奘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附 录
人物、地理史料
法 雅
法雅,河东良家子,修长姣好,黠慧过人,懂拈阄战阵之术。李渊仕隋,偶遇于长安市上,与他交谈,“雅其博达,遂相友爱”。将他引至邸中,命诸子礼拜。太原起兵时,又置之帷幄,秘参机要,言听计从,权倾左右。后李渊称帝,欲官之,雅不愿,乃立之为化度寺主。
——《大唐创业起居注》
(贞观)三年,有沙门法雅,初以恩幸出入两宫,至是禁绝之,法雅怨望,出妖言,伏法。兵部尚书杜如晦鞫其狱,法雅乃称寂知其言,寂对曰:“法雅惟云时候方行疾疫,初不闻妖言。”法雅证之,坐是免官,削食邑之半,放归本邑。
——《旧唐书·裴寂列传》
长 捷
长捷,俗家名陈素,玄奘的次兄。风神朗俊,体状魁杰,有类于父,好内外学。长捷兄姐共四人,长捷为次,玄奘最小。长兄的名字、身份俱不可考。其姐嫁到瀛州张家。长捷早年出家于洛阳净土寺,玄奘五岁亡母,十岁丧父,于是携幼弟前往净土寺出家,“以奘少罹穷酷,携以将之,日授精理,旁兼巧论”。
唐武德元年,洛阳战乱,长捷携玄奘逃难至长安,同年冬,越秦岭抵达益州多宝寺。长捷精通佛学与老庄,善讲,较具名士之风格,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均对其钦重。时人传诵道:“昔闻荀氏八龙,今见陈门双骥。”
武德四年,玄奘欲离开益州外出参学,但唐初制律,实行关禁政策,凡行人往来,关令“必据过所以勘之”,即必须勘验过关文书。若游方的僧侣没有携带文书,将受盘问禁止。私自度关者,徙一年。长捷考虑到玄奘的安全,坚决禁止他出川。于是玄奘留书作别,通过往返长江水路的商人帮助,私自搭上船只,沿江而下。从此与长捷失散,终玄奘一生,再未相见。
据《三藏法师传》
《大唐三藏玄奘法师行状》
《续高僧传》等整理
崔 珏
崔珏,字子玉,山西祈州古城县人,生于隋朝。崔珏父名让,母刘氏,平时“厚德好施,梦岱岳神赐以双玉”,令夫妻吞之,生下崔珏。其后,举孝廉,唐贞观七年入仕,为潞州长子县令。能“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崔珏死后,百姓在多处立庙祭祀,言其入地府为判官,执掌生死簿。
据明王世贞《列仙全传》、清姚福均《铸鼎余闻》等整理
崔珏,字梦之。唐朝著名诗人。尝寄家荆州,大中年间登进士第,由幕府拜秘书郎,为淇县令,有惠政,官至侍御。《全唐诗》第五百九十一卷录其诗九篇,尽为佳作。其为李商隐挚友,《哭李商隐》一诗中“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为千古绝句。
据《全唐诗》等整理
本书中的崔珏,乃是将二人糅合为一。
崔珏最早的故事见敦煌变文《唐太宗游冥记》,武则天天授时期已经成型。因幽冥还魂,崔珏被唐太宗封为“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后官至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
天宝年间,安史叛乱,玄宗南逃川蜀。崔珏给玄宗托梦道:“毋他适,贼不久平矣!”后果然平定安史之乱,玄宗返回长安,感念其报信有功,特命在长安新建一庙,封为灵圣护国侯。
北宋太宗时,有公主向崔府君祈福,“祈之有应”,而被赐名“护国”。宋仁宗景祐二年加封崔府君为护国显应公。宋哲宗元符二年改封为护国显应王。宋徽宗时又加封为护国显应昭惠王。即使与宋为敌国的金朝,也未曾冷待,命崔珏代享南岳之祭。
北宋末年,徽钦二帝被金人俘虏,康王赵构欲北上媾和,途中停留在崔府君庙,掷珓占卜吉凶,崔珏显灵,阻止其北上,遂得偏安百余年。(据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
此事,成书于南宋年间的《靖炎两朝见闻录》记载得更为详细:……康王遂从宗泽之请,不果使北,将为潜归之计。且闻去年斡离不自遣康王归国后,心甚悔之,既闻康王再使,遣数骑倍道催行。康王单骑躲避,行路困乏,因憩于崔府君庙,不觉困倦,依阶脚假寐。少时,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马,追兵将至矣!”康王曰:“无马,奈何?”其人曰:“已备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环顾。果有匹马立于旁。将身一跳上马,一昼夜行七百里。但见马僵立不进,下视之,则崔府君泥马也。
有如此大功,崔珏在南宋备受礼遇,淳熙年间,宋孝宗秉宋高宗命,封其为“护国显应兴圣普佑真君”。(据《南渡记》)
更大的功劳还有一桩,据熊克《中兴小纪》记载:宋高宗的唯一儿子元懿太子夭折后再没有嗣子,所以只好从其他宗族中选择后继者。赵昚出生前,其母梦见绛衣神人自称崔府君者,抱一只羊给了她,并说“以此为识”,然后便怀孕。高宗听说后,认为此子必非寻常,就接到宫中抚养,绍兴三十二年,高宗让位于赵昚,是为孝宗。孝宗即位后励精图治,成为南宋最杰出的皇帝。
有此恩遇,南宋的帝王对崔珏不吝厚赐,广造庙宇,临安城显应观更是华丽无比,殿名是御笔题写,“祠宇宏丽,像设森严,长廊靓深,采绘工致”。高宗、孝宗还常常临幸,有次还以“丹垩故暗,赐金藻饰一新”。当时崔府君庙遍及全国,仅就山西而论,晋东南及周边几乎无县不祀,甚至一县有庙宇三四座者。
元朝时,崔珏被封为“灵惠齐圣广佑王”。明洪武四年,太祖朱元璋赐封崔府君为神,正神文号,命岁岁致祭。
崔珏身后名声之隆,盖压帝王,千年不灭。其庙宇至今犹存。
兴唐寺
唐代兴唐寺有多座,一座位于长安城内太宁坊,原名罔极寺。为神龙元年三月十二日太平公主替母后武则天祈福所修建。开元二十年六月七日,改称兴唐寺。著名天文学家僧一行在长安时便赐居兴唐寺。
第二座位于徽州府歙县,唐高祖李渊建德二年,于西干山麓滨江处,敕建兴唐寺。由于寺处练水之西,故当地人习称“水西寺”。大诗人李白游历徽州时,曾到寺中参拜,并留下《题兴安水西寺》诗一首:“天台国清寺,天下称四绝。我来兴唐游,与中更无别。卉木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几回流碎月。”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改名太平兴国寺,并沿用至今。
第三座位于晋州霍邑县境内,霍山主峰西南,霍邑县与赵城县交界处,今属山西省洪洞县,有兴唐寺乡。隋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灭隋,兵至霍邑,隋虎牙郎将宋老生据守霍邑,恐宋老生固守不出。李渊军缺粮,又流传突厥与刘武周将乘虚袭太原,李渊欲北还,被李世民劝止。后传说得神人指点,以轻骑诱敌之计击破宋老生,夺取霍邑。
《旧唐书·高祖本纪》记:“(大业)十三年秋七月,高祖率兵西图关中……发自太原……隋武牙郎将宋老生屯霍邑以拒义师。会霖雨积旬,馈运不给,高祖命旋师,太宗切谏乃止。有白衣老父诣军门曰:‘余为霍山神使,谒唐皇帝曰,八月雨止,路出霍邑东南,吾当济师’……八月辛巳,高祖引师趋霍邑,斩宋老生……十一月丙辰,攻拔京城。”
武德年间,唐高祖“感神大恩,敕于山麓建寺,赐额‘兴唐’”。然亦有一说,为贞观元年唐太宗李世民敕建兴唐寺以报神恩,派五百人修了三年而建成,并植四株油松于寺门两侧。北宋时,兴唐寺被改名为崇胜院。金熙宗时毁于兵燹,后重建,元明时恢复兴唐寺名。明末一度荒废,时人有诗云:“碑生苔藓无全字,树杂隋唐不记年。僧舍数椽流水外,山云一抹夕阳前。”
清康熙年间虽经重建,但亦敌不过岁月的荒芜,现除清代修建的藏经楼残留外,其余尽毁。据说留存有李世民所植的一株油松,高十四米,径三米,树干向西北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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