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你们才不一样
凤止的预言很准,不一会儿的功夫,无根水就从天而降。
蒙蒙烟雨中,海和天连成一片。
孤亭内设有白玉的桌凳,简单却也雅致,凤止在亭子周围布下隔雨的仙障,抬脚走回桌畔。
望着伏在桌上的女子,他撩衣落座,似笑非笑地问她:“有这样累吗?”
她有些不满:“下次换你来试试,看看驾云四个时辰是什么感觉。”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皮,不抱什么希望地提议,“要不回去你来带我?”
凤止想,这丫头性格虽然要强,礼仪却极周全,今日竟在他面前这般没有正形,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他挥袖化出茶盏来,边泡茶边应道:“好,回去本君带你。”语气里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宠溺。
沉朱见他这样好说话,倒是愣了愣,缓缓坐直身子,恢复一贯的端庄做派。
她静静地看着他倒茶,看到一半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把茶壶从他手上接过来,骂了句:“笨书生。”
骂完之后,却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眉眼含笑:“你方才唤本君什么?”
沉朱略怔了一下,没有答话。默默把茶盏推到他面前之后,就转过头望向亭外的雨帘,脸上无甚表情。
凤止透过袅袅茶烟望着少女的侧脸,目光从她端正的额头滑落,经过挺拔的鼻梁,最终落到她的双唇上。唇瓣轻轻开合,似说了句什么,他回神:“什么?”
沉朱恹恹道:“没什么。”
你已经不是笨书生了啊……
凤止没再追问,抿了口茶,同她一起看着亭外的苍茫烟雨。
隔了会儿,听她漫不经心地问自己:“长陵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凤止玩弄着空茶杯:“怎么,还未过门,就好奇起自己未来夫君的为人吗?”
沉朱为这话胸前一闷,极力克制着情绪:“是啊,我的夫君,自然要配得上我才是。”挑眉看向他,眸子染上了一些狂放不羁,“你从长辈的角度给个意见,觉得这个长陵君配不配得上我?”
这本是个极好回答的问题,他并无理由迟疑,可是在这个不必迟疑的问题上,他却沉吟良久。
唔,长陵君,天族的二殿下,出身倒也可以,可惜是天帝庶出,论模样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可是气质太普通,性情虽好,却未免软了些,不够霸气……
想到这里,凤止心下一顿。
似乎从刚才开始,他一直在挑长陵君的毛病。他为何挑他的毛病?
沉朱见他沉默半晌也没有给出答案,忍不住问他:“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他收回心神,挑了个极官方的说法:“长陵君出身显赫,人品和相貌都出类拔萃,无论本君意见如何,墨珩看人的眼光总不会错。”
沉朱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将那种感觉强压下去,漫不经心道:“墨珩的眼光自然很好。”自言自语般道,“今日回去就让成碧弄一张画像,成亲之前,我也该过目一下才是。”
凤止听后不置可否,隐在袖中的手上多出一块玉玦来,将它玩弄了两三下,总算开口:“丫头。”
沉朱漫应了一声:“嗯?”
他将手中物件轻轻搁在桌上,声音显得有些冷漠:“此物在本君手中已有两百余年,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沉朱望着桌上的玉玦,分明是温润的色泽,却刺得她眼睛疼。
她听到自己开口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两百年前本君已借凤宓之口说过,你若还愿意听,凤止也无妨再说一次。”
沉朱抓着玉玦起身,道:“不必了。”
虽然知道这一日总会来,却还是低估了他的拒绝对自己的伤害。
行到亭子口,用尽全力将手中精巧的龙形玦扔入太虚海中。
她背对凤止,背影显得单薄而孤绝,尽管如此,头却依然抬着,语气微讽:“上神大概是误会了,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书生凤宓,而从来不是上神凤止。如今,我只当是凤宓不在了,就不劳上神转达他的意思了。”
她说罢,连仙障都未撑开,就冲入越下越大的雨中。
海上苍茫一片,她驾云而行,分不清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在云头上自嘲地笑笑,若是雨水便也罢了,若是泪水,沉朱你也太没出息。
凤止在海上的孤亭里喝完一盏茶,叹口气:“丫头,本君与凤宓,从来都是同一个人啊……”
沉朱靠着一时意气行出数十里,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她这个人甚少做事后悔,可是想起方才将那玉玦扔进太虚海,还是隐隐有些肉疼。
那可是她以自己本源的神力养出来的东西,就相当于将她的神力分了一半在那玉玦里。“玦”有决断之意,她本欲通过这枚龙玦提醒自己,当决断时就应痛下决断,故而,当年遇着心仪的人,她想也没想就把玉玦送给了他。荒唐的是,对于她的决断,人家却一点也不领情。
她沉朱可真是个笑话。
将自己骂了几句之后,果断掉头。为了不亏太多,她得把东西找回来。
亭中已无凤止的身影,沉朱化出真身来,一头扎入腥咸的海水。
尽管龙族在水中的视力极佳,可是想要在这样大的海域找到一枚小小的玉玦,还是有些难度,幸而是她自己的神力养出的东西,很快,她就感应到玉玦的灵动。
沉朱靠着那抹微弱灵动的牵引,奋力向深海游去。
海水愈加冰冷刺骨,忽然有断壁残垣闯入视野,她心下一惊,那玉玦竟被海流冲到崆峒古国了吗,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此时,那里已有一人。
男子一袭白衣,虽在水中,却如立于平地,正对着一座生满绿苔的古城墙,探手触碰上面的古文字。
她忍不住道:“凤止,你怎在此?”
话说完,才想起自己此时是龙身。
凤止手顿住,面前的文字转瞬化为虚影,消失在海水中。他回过头,便看到巨大的白龙浮于身后,这丫头,竟是少见的白龙吗……
应当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真身被他看去有些不妥,就见她尾巴一摆,即化成少女的样子来,还未稳好身子,就被一个暗流撞得一个踉跄。他想也未想,就伸手将她拽入自己的仙障内,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怀中。
沉朱在他怀中抬头,撞上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冷不防地蒙在那里。
整个身子都僵硬得不似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那么几拍。
她没有及时从他怀中离开,而是重复了一下方才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凤止亦保持着怀抱她的姿势,道:“同你一样。”
沉朱蒙了半晌,看到自己的玉玦端正地悬在他腰间,微微讶异:“你是特意下来找这个的?”
凤止不置可否,问她:“你方才在生本君的气,现在气可消了?”
沉朱经他提醒才反应过来,她丢失玉玦本就是他害的,就算他特意替她找回来,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他本就有意下来看崆峒古国,替她寻找玉玦约莫就是顺手。
她自然无需为他的顺手承他的情。
将心态摆正,从他怀中撤离,伸出一只手:“物归原主。”
一张小脸上,表情十分认真。
凤止的目光在她掌心的纹路上落了落,突然生出了逗弄她的心思,甩下一句:“什么物归原主?”就转身而去。
沉朱默了默,随即咬牙,这世上怎有他这样的人!
气呼呼地跟上他:“我的玉玦某人不是不稀罕吗,那就还给我。”
他气定神闲道:“本君水性不好,方才发现这枚捡来的玉玦,佩在身上倒有避水之效,着实好用得紧。”
沉朱腹诽:姑奶奶若信你水性不好,那铁定是姑奶奶的脑袋被驴踢了。
不想与此神多做纠缠,她黑着脸道:“那就请上神用完之后还给小神。”说罢,就化出真身来,“小神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凤止唤住她:“等等。”
她耐着性子道:“做什么?”
由于恢复了龙身,声音听上去就比平时多了些威严,凤止认真地打量她一眼,十分厚脸皮地道:“正好,载本君一程。”
面前的小白龙眼角微微一抽,还未开口拒绝,他已利索地落到她的头顶,气定神闲道:“走吧。”
沉朱怒道:“凤止,我好歹是龙神!”他怎能把她当成坐骑来用,还、还顺手握住了她的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几乎是在咆哮了:“你给我下来!”
凤止却轻轻拍一拍她的头顶,哄小孩子一般道:“听话。”又笑吟吟道,“待出了太虚海,本君也给你骑上一骑,可好?”
沉朱迟疑:“真的?”
按照沉朱的理解,他说的意思,自然是化出真身来给她骑。他贵为凤皇,一定甚少在别人面前化出真身来,给人当坐骑的机会自然也少之又少。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她若放过了,一定会后悔。她不过是载他一程,就能换来将他踩在脚下的机会,又算得了什么。
凤止真诚道:“本君向来不打诳语。”
沉朱果断道:“成交。”
出水之后恢复了人身,她轻咳一声,面上一派端庄稳重,眼里却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好了,凤止,你可以化出真身来了。”
兴奋得连敬称都给忘了。
凤止望着少女因为期待而清亮无比的双眸,陷入了沉思。方才他虽然承了她一诺,实际上那一诺并没有什么分量,当时,也不过是挑了一个最省事的办法哄她开心罢了。
可谁曾想她就这么心思单纯地信了呢。
大概是见他神情不对,少女深漆的瞳色渐渐染上一层怀疑:“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凤止沉思了好一会儿,白衣广袖一抬,手拍上她的肩膀:“今日本君乏了,改日吧。”
说罢,就丢下石化在原地的沉朱,径自召一朵祥云,朝华阳宫方向去了。
经此一事,沉朱明白过来一个道理,那就是凤止想骗她的时候,往往比寻常时候显得更真诚一些。
凤止这个骗子!
云头上,唤作凤止的上神也在暗中自责,这次貌似做得有些过了呢,照那丫头的性子,恐怕不大容易哄回来。
嘴角却不自觉轻扬,这么欺负她,心情莫名开心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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