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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回 论学问痛斥翰林


  且说劝不醒的王太史吃了两次亏,又负债累累,居然还是执迷不悟,还是流连花丛,在一次朋友的饭局上看见陈文仙相貌甚好,身段玲珑,真是润脸呈花,圆姿替月;赵后回风之态,梁家七宝之妆。从前的花彩云和金寓两人的姿容,觉得连她的小手指都不及。对陈文仙已经不能用一见钟情来形容,力度不够,而是一见面,那颗老心肝就已经是滔天巨浪,神魂嗖地就跟着人家飞走了,追都追不回来的那种。

于是,这位王太史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开始想成为陈文仙的榜一大哥。只是陈文仙的风格和他以往认识的那些网红都不同,她走的是实力路线,而不是靠搞怪,靠绯闻,靠卖笑卖肉来增加粉丝量和流量。

王太史便又拿出他缠人的功夫,死皮赖脸地在陈文仙的院中一直坐到夜深还不肯走,明示暗示各种表示,仰慕爱怜陈文仙,想要让陈文仙留他住夜。

陈文仙哪里肯理睬他,只是装着糊涂,装做不懂他的意思。每每到了深夜,见他还赖着不走,就委婉但又坚决地把他请出去。

王太史缠上陈文仙的时候,章秋谷正在苏州,所以章秋谷并不晓得。等到章秋谷回来之后,因为借着月末的局帐,试出了陈文仙的真心,不免对陈文仙竟然是有了几分情爱,便是没事的时候,常常住在陈文仙的院中。

这一天正逢礼拜天,章秋谷晓得堂子里头礼拜天的生意总是要比平常好些,恐怕去得早了,有些打牌吃酒的客人还没有散局,一则陈文仙分不开身,二则自己一个人呆呆的坐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便刻意去得迟些,直到十二点钟之后方才到兆贵里。

章秋谷以为这个时候一定没什么客人的了。

岂知到了那里,房间挤得满满的,大房间内有一个客人正在摆着双台,另外还有两三场打牌的,甚是热闹。

章秋谷去了,没有房间,只得在大房间背后一间小小的后房内权且坐下。

章秋谷见了这般光景转身要走,陈文仙赶了进来,一把拉住他不肯放手。

章秋谷只得坐下,和陈文仙没说几句话,忽然又听到楼下伙计高叫客人上来。

陈文仙立起身来往外走,边走边叮嘱章秋谷别走,等她回来。

章秋谷坐在房内,只听得陈文仙对那来的客人说道:“王大人,对不住了,今儿的房间都满了,没有空闲的。”又叫宝珠姐道:“你到楼底下花丽卿那去看看可有空房间。”

宝珠姐答应着去了,又听到那客人说道:“既然没有空房间,就不必去另借房间,我等会儿再来就好。”

那说话的声音是常熟口音,并且觉得十分熟悉。

章秋谷坐在房内听到那房外客人的声音,十分熟悉,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便走到后房门口,巴着门帘向外张望。仔仔细细的打量那来的客人,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著名的励志榜样王太史。

论起世谊来,王太史还是章秋谷的父执,与章秋谷的父亲有些浅淡的往来。平日里,章秋谷见了王太史还是按着规矩行晚辈礼的。这位王太史却是倚老卖老,每逢见面的时候总要说两句粘皮着骨,拘挛之见的话,一个不高兴,还要教训几句。

章秋谷虽然年少才高,宕逸神隽,疏放妍妙,天资神纵,不把王太史放在眼里,却因为他是毕竟与自己的父亲有些来往,不好去得罪他,也只好由着他摆谱了。

如今却是凑巧,今天就和王太史碰上了。

章秋谷见了王太史,暗自嘀咕:“这个老头儿平日间满口道学,好像一个正人君子,今天居然在这种场合遇见,不如把他让进房来,借此奚落他一番,省得他一见面就摆出先学的派头,说那些道学的扳谈。”想罢正要走出来招呼,忽然见王太史转身要走,章秋谷连忙一手把门帘掀起,笑容满面的向王太史道:“原来果然是老世伯,久违了,难怪说话的声音十分耳熟,一时几乎想不起来了。今天他们这里的房间都占满了,老世伯何不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王太史无意之间突然遇着了章秋谷,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甩头走掉,只好讪讪的进来坐下,满身的不得劲儿,和章秋谷讲了几句应酬话,脸上还有些红红的,好不容易自我调整了一会儿方得自在。抬起头来再看陈文仙时,只见陈文仙和章秋谷紧挨着坐在一张榻上,轻偎低傍,素手同携,和章秋谷咬着耳朵不知说些什么。说了一会儿,又看着王太史回头匿笑,仿佛是在那里笑话他,那种卿卿我我的样子,榻床对面恰恰摆着一面小墙镜,正照着陈文仙和章秋谷,真真是一对璧人,两株玉树。一个是飘烟抱月,丽华杨柳之腰;一个是敷粉涂朱,平叔莲花之面。琼枝照夜,宝靥回春;赵家掌上之身,汉殿春风之影。

王太史不看犹可,一见章秋谷和陈文仙这般亲热,一股酸气直从脚底下冒了起来,涌到心头,按捺不住,不由得冷笑一声,对着章秋谷说道:“老侄,我有一句话劝你,你可不要见怪。你们年纪轻轻的人,比不得我们年纪大了,借着到堂子走走,寻寻开心也是无妨的。老实说,我虽然老朽无能,却也挣了进士,点了翰林,不枉年轻时的上进。你现在年纪方交二十,又没有成就功名,这个当儿正是在窗下用功的时候,将来或者博得一个功名,不枉了你是个世代书香、宦家子弟,何苦要在堂子里寻花问柳,荒废了这大好的光阴,我倒有些替你可惜。并不是我自己倚着与你父亲多年的至交,说这些倚老卖老的话,你可知去日苦多,书囊无底?我劝你还是收敛些的好。”

章秋谷心里直撇嘴,什么至交,不过是王太史不知道求了什么人巴结上了父亲,就老是以长辈口吻教训他。父亲在时就很不待见他,只是碍于那个中间人的情面罢了。这么个脑子拎不清的脑残,如今又要倚老卖老,看着就火大。当即也就不客气了,推开了陈文仙立起身来,冷哼了一声,向着王太史说道:“世伯的话果然不错,小侄今天多多承教了,只是还有一句话不甚明白,还求世伯指教。”

王太史听了,还以为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压着章秋谷。没办法,从打见了章秋谷的第一眼,他就妒火熊熊,这个晚辈,出身富贵,漂亮聪明,满腹才华,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地上泥,而他的天上的星,高不可攀。所以才逮着机会就教训章秋谷,以显示自己高他一头。

王太史看不出眉眼高低,便问章秋谷道:“你有什么不懂的要我指教?”

章秋谷冷笑道:“据世伯说来,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自该寒窗苦读。这话原是不假,但也要分人。有些人愚钝,读了几十年的书,直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才堪堪中了进士,这脑子也是没谁了。而有些人,天资使然,别人要花费几十年的功夫,于他不过尔尔,这就是差别,不是努力就能拉平的。如今腰驼背曲、鹤发鸡皮,潘鬓将斑,何郎已老,好不容易有了功名,不考虑报效国家,报效父母家人几十年的辛苦供养,反而留恋烟花,小侄倒是不懂了,难道几十年的苦读,就是为着如今能有资本浪迹红尘吗?”

章秋谷还未说完,陈文仙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扑哧”的笑了一声。

王太史听得章秋谷句句都是含沙射影的嘲讽自己,气得他双眉倒竖,两眼圆瞪,嘴上的几根稀稀落落的胡子一根根的都直立了起来。

章秋谷才不管他是不是生气,继续说道:“至于学问,小侄虽然年幼,自问还不弱于人,小侄今年十九岁,已经中了贡士,至于进士,如今还没那份闲心罢了。一个人的才华学问,都是在少年时节习得的,但只是空有学问,对人情世故、社会经验一窍不通,那只是个书呆子,不堪大用。所以,少年习得一身才艺,青年之后需要学的是处世的能力。若到了二十开外还要吭吭吃吃的死啃书本,这个人也就是没什么价值了。试想,一个二十岁的进士,和一个五十岁的进士,哪个更有培养价值和发展潜力?虽然五十岁中进士,听起来很励志,但也只是糊弄一下那些没脑子的小孩子,但凡有点辨别能力和分析能力的人,都是不屑于这种故事的。”

王太史自打从娘胎出来,还从没有受过别人这般教训,尤其还是一个晚辈,是一个把他比到泥里的晚辈。只见他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犹如打碎了的五色瓶,直把他骂得气塞胸膛,火星直冒,眼睁睁的看着章秋谷。看了半晌方才说出一句话来道:“好!好!我是好心劝你,你倒教训起我来!我活了五十多岁年纪,还没受过这般糟蹋。你这个小子真真的不知好歹!你风流荒唐,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过念着令尊大人和我的交情,才苦心相劝,担忧你白白荒废了好时光。却不曾想你倒是这般狂妄,看不起人。就算你如何的高才,我总算是你的父执,你就这般没大没小的糟蹋我吗?”说着气喘呼呼的,把一把象牙油纸扇子不住的乱扇,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口内连说“岂有此理”。

正是:谢太傅中年丝竹,别有深情;潘黄门两鬓霜华,犹多绮思。

本来是想倚老卖老教训一下这个让他每每见面就妒火燎原的小辈,却是不曾想被狠狠地奚落了一顿,这还得了,那得反击,狠狠地反击!怎么反击,咱们下回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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