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与人无关
张嘉田到了叶公馆。
叶公馆现在就只剩了小枝看家,此时见他这样顶风冒雪的来了,小枝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还吃了一惊。而张嘉田进门之后,四处走动着看了看,末了对小枝说道:“春好没了,这里一直是由你照应着,辛苦你了。”
小枝有些惊讶:“这哪里算辛苦?若不是留下来看房子,我也没有这样好的住处呀。”
张嘉田又道:“春好的遗产,或者留给她女儿,或者留给她弟弟,算起来都是叶家的事。春好活着,她的事我不能不管;现在她死了,叶家和我没了关系,我也不管了。她弟弟若是不回来,你就住在这里,若是回来了,你自己掂量着办,也不必再来找我要主意,我明天去保定,往后就不在天津长住了。”
小枝看着他:“那您是……搬到北平去?”
张嘉田向她笑了一下:“不一定,再看吧。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张支票过来,你拿钱过年,记着多给春好烧些纸。现在除了你和我,再没别人惦记她了。她那弟弟不行。”
小枝点了点头:“是,我记住了。”
张嘉田想从这家里拿一样东西,当做纪念,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其实,忘了更好。
真要是能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他的福气。
张嘉田离开叶公馆,回家去。
到家之后,他让勤务兵收拾行李,雷公馆那边接二连三的打电话过来,他不接,门房打进内线电话来,说是雷一鸣亲自来了,他也不许门房开门。
他不知道雷一鸣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到了后半夜,林子枫又来了。林子枫借了门房的内线电话往公馆里打,这回张嘉田和他通了话,问他:“你看了那封信没有?”
听筒中传出了林子枫的声音:“看了。”
“那你还敢继续给他卖力气?不怕哪天死在他手里?”
林子枫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直求我,不得不来。”
“我不见你,你回去吧。”
林子枫又打了个小哈欠,显然是非常的疲倦:“好,有你这话,我也算是可以交差了。”
张嘉田挂断了电话,赶在天亮之前,便出发去了火车站。于是当雷一鸣于清晨再次赶来时,张宅已经是大门紧闭,只剩了两个看门人。雷一鸣问他们张嘉田到哪里去了,他们只知道军长是去了火车站。雷一鸣扭头上了汽车又往火车站开,可是火车站中哪里还有张嘉田的影子?
雷一鸣东奔西走,怎样都是扑空,中午时分他回了家,就觉得欲哭无泪——张嘉田若是对着他大发雷霆大动干戈,他虽也恐惧,但恐惧之下,他还有后路,还知道如何去让张嘉田回心转意;可这回张嘉田显然是对他彻底的死了心,这就不好办了。
而且他也委屈——张嘉田认定了是他杀了叶春好,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他有罪,可他是真的没杀叶春好啊!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都是他欺负别人、冤枉别人,让别人欲哭无泪有口难言,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百口莫辩的一天。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权无势,又得了那样的病。昨夜他在外面奔波许久,急得连件厚衣裳都没穿,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如今坐在床上,他就觉得那火从胸中一阵一阵的往上烧,烧得他面红耳赤,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流出了一道冰凉的水迹。
他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最后竟是栽在了叶春好身上。
雷一鸣静静的在房中躺着,起初家中上下以为他在休息,都不敢去打扰他。及至到了晚上,还不见他醒过来要吃要喝,叶文健便先推门进了去,轻声唤道:“姐夫,你还睡呀?”
雷一鸣躺在床上,嘶嘶的喘息出声,然而不言不动。
叶文健走到近前,低头又唤了一声:“姐夫?”
然后他伸手去摸雷一鸣的额头,只觉满掌火热,原来雷一鸣早已高烧昏迷过去了。
叶文健立刻飞跑出去——跑出去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并没有可求援的对象,只好大喊苏秉君。喊了几声之后,他又想起来:苏秉君在年根底下请了假,回河北老家探亲去了。
他吓坏了,冲回卧室想要去抱起雷一鸣,可随即回过神来,他又冲了出去,叫仆人,叫汽车夫。妞儿被他吓傻了,直勾勾的看他,他让刘妈好好看着妞儿,然后自己和仆人用棉被裹了雷一鸣,把他抬下楼来,塞进了汽车里。
汽车一路疾驰,开去了附近的英国医院。叶文健都进了医院大门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钱。好在这雷一鸣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英国医生料想他不会拖欠医药费,照样收治了他。叶文健眼看着雷一鸣住进那高级病房里了,这才调头回家去拿钱。及至他带着钱回到医院时,就见雷一鸣已经醒了——醒归醒,但是神志不清,人都不认识了,只是喃喃的说头疼。医生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把高烧退下来。
叶文健虽然年少,可也知道高烧不退,是能烧死人的。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张嘉田的好处,便疯了似的又坐上汽车,去找张嘉田。和雷一鸣一样,他在张宅一无所获,站在风中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想哭,可是灵机一动,他又跑回了自己家去。
自从回了天津之后,这个他们姐弟的家,他是一趟都没回来过。如今猛的回来了,反倒是吓了小枝一跳。小枝以为他是来接收遗产的,正想对他做一番交接,哪知道他劈头便问:“张二呢?”
小枝答道:“他……可能是去了保定?也或许是北平。”
叶文健一听这话,“唉”了一声,扭头就又跑了。这回直接跑回了雷公馆,他四处的乱翻电话号码簿,末了,翻到了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林子枫。
他往林公馆打去了电话——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是个大人就行,能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就行。可是林公馆内的仆人接了电话,告诉他道:“先生中午去北平了。”
“那你能不能往北平打个长途电话,让他回来?”叶文健带着哭腔说话:“我是雷家的人,我姐夫今天进了医院,病得厉害。林先生是我姐夫的好朋友,我姐夫过生日时,他还到我家吃过饭。我家有钱,不是要找人借钱,只要林先生能过来帮帮忙就好。”
仆人答应了,叶文健放下电话,又去了医院。冬季天短,他这样慌里慌张的乱跑,跑得时间都不知道了,糊里糊涂的就发现外头已经黑了天。及至到了医院,他问那英国医生,姐夫的病情如何,那医生却是一问三不知——医生把降温的手段全用上了,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高烧不退。
叶文健恨死这个英国医生了,然而又不敢把雷一鸣带回家里去。雷一鸣半昏半醒的,一阵糊涂一阵明白,明白的时候,他半闭着眼睛呻吟,告诉叶文健:“我头疼,疼死了。”
糊涂的时候,他对叶文健说:“你冤枉我……我没杀春好……你不能这样对我……”
叶文健攥着他的手,当真是要哭出来了。
雷一鸣昏睡了两三个小时,半夜时醒过来。叶文健一直没睡,这时见他嘴唇微动,像是在说话,便俯身凑了过去,就听他喃喃的道:“告诉嘉田,我要死了。我没杀春好,他冤枉我……我这样冤死了……难道……他会心安理得吗……”
叶文健低声答道:“姐夫,你快把那人忘了吧。他才不管你的死活,他早走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沉默半晌,又道:“他不知道……我病得这样重……知道了,就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急促的喘了起来,一边喘,一边还挣扎着要说话。叶文健用手摩挲着他的胸口,想让他把这口气顺过来,哪知道他越喘越急。叶文健见势不妙,一边想要扶他坐起来,一边向外大声的喊医生,结果医生还没到,他怀中的雷一鸣猛的一挺身,同时两只眼睛翻了白,呼吸彻底停了,整张脸憋成了青紫颜色。
叶文健轻轻的“啊”了一声,与此同时,白沫顺着雷一鸣的嘴角流了下来。
房门开了,医生带着看护妇冲了进来。见了雷一鸣的样子,医生也是大惊失色,而叶文健被看护妇请了出去,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能是背靠着墙壁在走廊站着,视野模模糊糊的有些变形,是他含了两包的眼泪在眼中。旁边有人唤了他一声,他依稀听见了,但是累极了也怕极了,身体竟是僵硬得不能动。
于是那人走到了他面前来,他抬眼望去,看清了对方:“林先生?”
林子枫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尘仆仆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怎么样了?”
叶文健那含着的眼泪滚了下来:“一直发高烧……刚才更严重了,抽风,气都没了,吐白沫,老要找张嘉田……”他语无伦次,抬手一抹眼睛:“林先生,您能不能帮帮忙,对张嘉田说一声。我信我姐夫没杀我姐,我姐夫其实一直都对我姐好,是我姐不要我姐夫。”
林子枫的脸上依旧是没表情——这一趟,他本不想来,一是他这几天很忙,二是他也不愿自己和雷一鸣走得太近。所以在接到了天津打去的长途电话之后,他先给保定的张嘉田发去了电报,告诉对方:雷一鸣病重了。
结果张嘉田那边立刻就回了电,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与我无关。
林子枫想了想,也觉得这事是与张嘉田无关,不但与张嘉田无关,与自己也无关。所以他思索了良久,如今才到。
到了之后,他才知道雷一鸣那病来势汹汹,已然不祥。而叶文健这时小声又说道:“我想给他换家医院,这儿的医生都瞧不出他得的是什么病,留在这儿,还不就是等死吗?”
林子枫一怔:“不是肺病吗?”
叶文健摇了头:“都说不像。”
林子枫出手相助,把雷一鸣从天津送去了北平。
在去北平的火车上,雷一鸣一直是昏昏沉沉,隔三差五便要抽搐惊厥,半边身体失了知觉,连疼都不知道。林子枫看在眼里,便准备一下火车就为他准备后事,然而他这样半死不活的下了火车进了协和医院,倒是留住了断断续续的一口气。
叶文健坐在了医院内的长椅上,累得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把他姐夫交给了医生和林子枫。如此坐了小半天之后,他忽见林子枫走了过来,便站起身问道:“林先生,这里的医生,瞧出我姐夫得的是什么病了吗?”
林子枫非常的平静,平静得骇人:“是脑膜炎。”
“什么?”
“他有很严重的结核病,结核菌侵到了脑子里,就是脑膜炎。”
“能治好吗?”
林子枫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电灯,看风景似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叶文健说道:“你先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去给他预备衣服。剩下的事情,我找白雪峰去办,白雪峰原来是他的副官长,很会操办家里的红白事情。交给他办,应该能够办好。寿材你不必管,我负责,墓地是现成的,不用另找。钱的方面,也是我来负责。”
叶文健看着林子枫,林子枫的话,他没听明白,他也不敢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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