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醇酒妇人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往大门口走,雷督理在前头走多快,他比雷督理落后一步之遥,也走多快。两人步伐一致,雷督理没在意,他却是留心到了,又想起自己先前似乎从来不曾和谁这么一致过,便觉得这大概是一种心有灵犀。为什么他和雷督理会心有灵犀?不知道,大概是天注定。
方才雷督理问他要什么,他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要,结果逗得雷督理大笑了一场。笑过之后,雷督理忽然有了几分饿意,家里的厨房是日夜开伙的,张嘉田听他饿了,立刻就要派人去给厨房传话,但雷督理没让他去:“家里大师傅的手艺,没什么意思,吃够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立刻又张罗着要走:“那我出去让人预备汽车,您下馆子去?”
雷督理站起身,让他去衣帽架上把自己的军装上衣拿过来:“馆子也没什么吃头,干脆咱们去俱乐部,尝尝那边的番菜。”
张嘉田听到了“咱们”二字,便是美滋滋的,强忍着没笑,并且口中也汪出了口水来——俱乐部是个吃喝玩乐的高级场所,里面提供的饮食自然也是精致的,尤其里面做西餐的大师傅,确实都是金发碧眼的洋毛子,单从厨子的人种论,也可知那西餐一定地道。
雷督理披了军装上衣,带着他往外走,然而刚走到大门口,却是另有一对婵娟相挽着从另一条路也走了过来,正是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张嘉田一瞧见叶春好,登时就笑了,而叶春好先向雷督理问了好,顺势抬眼,也向他一笑。
张嘉田笑微微的横移目光,从叶春好看到了三姨太太。目光停在三姨太太身上,他被三姨太太的新式烫发吸引住了——三姨太太今天没有伪装女学生,穿一身水红色乔其纱旗袍,齐根露着两条雪白胳膊,这就已经比叶春好鲜艳夺目十倍了,偏还把头发下半烫成了蓬蓬松松焦黄的一大圈,张嘉田猛的一看,还以为她大夏天的不嫌热、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皮围脖。
张嘉田觉得这种烫发简直有些可怕,并且怀疑那焦黄的头发定然已经被烫焦烫脆。旁人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直到雷督理伸手拨了拨他:“哎,嘉田?”
他这才如梦初醒:“啊?”
雷督理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走了。”
张嘉田登时臊了个满脸红,不敢看雷督理,也不敢看叶春好——大白天的有路不走,盯着人家姨太太看个什么劲?亏得雷督理大度,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还不当场翻脸?
张嘉田灰溜溜的跟着雷督理出了大门,并且得知二位婵娟刚才得了雷督理的邀请,也要同去俱乐部大嚼。他独自坐上副驾驶座,垂着脑袋不敢看人,而雷督理带着两个女人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也不说话,单只是把手臂环抱到胸前,向后靠着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汽车停到了俱乐部门口。
雷督理睁眼下了汽车,依然是兴致勃勃的,带着这三个人穿过俱乐部,他到了后方的公事房。房里凉快,还僻静,挑间宽敞屋子摆起大餐桌,那种环境,真是比什么番菜馆子都好。
雷督理坐在首席,而张嘉田也不用勤务兵进来服侍,自己去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挂上了衣帽架,又出门用瓷盘端了四卷热手巾进来,请雷督理和两位女士擦脸擦手。
雷督理拿起一卷毛巾抖开来,盖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然后说道:“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了。”
张嘉田笑道:“这又不费什么力气,再说我伺候大帅是应当应分的。要说大帅提拔我做了官,我就到处摆起官架子来,那成什么人了。”
雷督理微笑着一点头,又慢条斯理的擦净了两只手。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并排坐在一起,她一边擦手,一边暗暗品评着张嘉田的言行。上次她提着鱼去看望张嘉田,就听这位二哥说话,简直没有一句是中听的。但今日在雷督理面前,张嘉田的言谈举止倒是都合宜——如果不提他呆看三姨太太那一段的话。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左手边坐下了,正好面对着叶春好与三姨太太。尽管他对三姨太太那一圈烫发还很好奇,但是这回长了教训,抵死不敢再抬头。幸而那洋饭洋菜流水样的被听差送了上来,飞快的摆满了一大桌子,又有唱曲的姑娘琴师进了来,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他借着这阵热闹的掩护,才又恢复了自然。
三姨太太撅着新式烫发,手里忙得很,不是给雷督理拿面包,就是给雷督理切牛排。张嘉田也不闲着,放炮一样的开香槟,开闸一样的倒香槟——倒猛了,泡沫瞬间溢出杯口,他捧着那香槟瓶子慌了神,弯腰凑上杯子猛吸了一大口,吸完之后愣住了,因为想起来这是雷督理的酒杯,于是又连忙直起了腰,带着上嘴唇一圈白泡沫。
雷督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三姨太太捂着嘴也咯咯的笑,叶春好则是哭笑不得。张嘉田倒是不在乎,一抹嘴上的泡沫,他给雷督理换了一只新酒杯。雷督理抓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拽:“坐下吧!这活儿你干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领了。”
张嘉田个子大,站在桌边忙碌时,让人觉着仿佛满屋子里都是他在晃。他如今一坐下来,众人的视野登时都清净了些许。雷督理专心致志的吃,叶春好垂了头,忙里偷闲一般,用小勺子慢慢的吃甜品,偶尔抬头看看唱曲的小姑娘,就见那小姑娘嗓音不大,然而声情并茂,仿佛在唱独角戏一般,眼巴巴的等着房中哪个男人肯看她一眼。
这时,雷督理和张嘉田低声交谈了片刻后,忽然抬头问道:“等会儿叫几个东洋娘们儿过来跳舞,你们去不去看?”
叶春好略一思索,觉得周身疲惫,便笑道:“我是不去了,今天累得很,吃饱了便想回去休息。”
雷督理端着半杯白兰地,微笑看着她,脸上有一点红,像是带了几分醉意:“那好,让汽车送你回家,燕侬一个人留下。”
叶春好点头答应,又偷偷溜了三姨太太一眼,就见三姨太太喜上眉梢的——雷督理难得带她出来玩,尽管她自己也会玩,但是自己玩和随着丈夫玩,那滋味是不一样的。
暮色苍茫的时候,叶春好在卫兵的护送下,坐着汽车先走了。
张嘉田随着雷督理转移阵地,换到了俱乐部内的一间日本式屋子里去。雷督理确实是有点喝多了,脱鞋进门时,竟然直晃。张嘉田和三姨太太把他搀扶了进去。张嘉田先安顿雷督理坐下了,然后举目一看周围环境,就见这屋子两侧都是木格子拉门,门外影影绰绰的站着人,是荷枪实弹的卫兵。房内因为没有家具,倒是显得宽敞,只在中央摆了一张长方形矮桌。桌上早已预备了精致酒菜,雷督理伏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从臂弯中抬起来,问道:“娘们儿呢?”
张嘉田刚要回答,可是未等他出声,拉门一开,“娘们儿”自己进来了。
张嘉田觉得东洋音乐很古怪,东洋娘们儿的舞蹈也很古怪,不过胜在新鲜——他刚二十出头,吃不够、睡不够、看不够,对待一切都抱有好奇心。东洋娘们儿也好,西洋大菜也好,都让他觉着有意思,好玩。
一个花枝招展的娘们儿在前头跳舞,另有两个相貌平常的娘们儿坐在他们身边,专司倒酒。张家田陪着雷督理又喝了几盅清酒,然后鬼鬼祟祟的歪着脑袋看舞女的腿和脚,因为原来听人说东洋女人不穿裤子,和服里头都是光着腚的。如此看了片刻,他没看出蛛丝马迹来,便又抬头悄声去问雷督理:“大帅,她们都是真东洋吗?”
雷督理仰头将一盅清酒一饮而尽,眼角是红的,嘴唇也是红的。扭头望着那翩翩舞蹈的女人,他笑道:“是不是真的,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一拍桌子,惊得那舞女立时望向了他。他没说话,只一招手,便把那舞女招到了自己面前。
三味线的弹奏丝毫未乱,而雷督理抬手把那舞女搂进怀里,一把就扯开了她的腰带前襟:“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舞女惊叫一声,上半身袒露了出来。张嘉田看得清清楚楚,简直吓了一跳,热血“轰”的就涌上了头脸。而雷督理俯身把脸凑向了她的胸脯,张嘉田也有了几分酒意,见状觉得不对,便四脚着地的绕过桌子爬过去,伸手在舞女与雷督理中间一隔:“大帅且慢!”
雷督理的嘴唇湿漉漉的蹭过了他的手背:“嗯?”
张嘉田把那舞女推开了一点,然后爬到雷督理身边,凑到他耳边呼哧呼哧的耳语:“大帅,人家说东洋人都坏,万一这女人在身上涂了毒药,不就把你给毒死了?”
雷督理笑着推了他一把:“胡说八道!”随即四仰八叉的往后一躺,正躺进了三姨太太的怀里。
张嘉田对着三姨太太傻笑:“大帅真醉了。”
三姨太太搂着雷督理的头,尴尬的微笑,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张嘉田回头对着三名女子挥了挥手:“你们跳你们的,那俩倒酒的,也过去给我跳!我们不用你们伺候。”
三名女子不大懂中国话,面面相觑一番后,倒酒的二人向一旁退了退,而那舞女也不整理和服,就这么走上前去,继续舞蹈起来了。
张嘉田怕雷督理见了酒还要喝,就把他拖到了一旁,让他靠着墙壁坐着。
雷督理一手攥着三姨太太的腕子,扭头问眼前的张嘉田:“我是不是喝多了?”
张嘉田答道:“是有点儿多。”
雷督理笑了起来:“我高兴嘛!”他压低声音说道:“洪霄九死了,我应该庆祝庆祝。”
张嘉田环顾四周,觉着这话不至于让旁人听了去,这才答道:“只是还没得着他的死讯。”
雷督理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一百万。”
“啊?”
雷督理扭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临走时,带了我给他的一百万军饷。谁杀了他,谁就能得一百万,你说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哦!”张嘉田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对啊!他有钱!”
雷督理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道:“好小子,你肯为了我卖命,我总得给你点儿什么才对。要不然,岂不是我亏待了你?”
张嘉田在酒精与女人的双重刺激下,反倒是异样的放松,可以有一说一:“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就算卖命,也是我自愿,不求你谢我。”
雷督理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转向三姨太太,抬手摸了摸她粉*白粉红的脸蛋。
“我把燕侬给你吧!”他说。
张嘉田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让我送三姨太太回家?哎,我这就走。”
雷督理摆了摆手:“我是说,我把燕侬送给你吧!”
张嘉田抬头去看三姨太太,就见三姨太太面红耳赤,眼中亮晶晶的似要滴下泪来,人也抖*颤着,往日那种鲜艳活泼的模样,是一丝都没有了。
“您别闹了。”他也清醒了一点:“三姨太太都要哭了。”
雷督理一眼都不看三姨太太,若无其事的继续说话:“燕侬还好,不像老二。老二是洪霄九送我的,他妈*的,谁要他玩过的破货!”
张嘉田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见过二姨太太。
但是他没法子深问这件事,还得把话往回了拽:“大帅,您要不要喝点儿醒酒汤?”
雷督理不耐烦的一挥手:“那么个破货,不收还不行。洪霄九给了我一个卫队长,一个姨太太,白天黑夜监视我,真他妈是个王八蛋!”说完这话,他把三姨太太的手递向张嘉田:“给你,拿着,你领家去。”
张嘉田又去看三姨太太,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面皮紫胀,是有苦难言、要憋死了的模样。
“真是醉了。”他硬着头皮说话,不看三姨太太,像是自言自语:“我送大帅到后头公事房里歇一歇,三姨太太你……你自己回家吧!”
三姨太太站起来,转身一路小跑的到了门口,穿了鞋子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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