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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在天津


叶文健等人抵达天津,算是开始了一番新生活。

房屋位于租界,是一座二层小洋楼,的确是已经提前收拾好了的,各间屋子都是窗明几净,新被褥的棉花都还虚虚的蓬松柔软着。房屋内外都有便衣的卫士,后院单有一幢红顶小平房,是卫士们的休息处。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些人保护着小洋楼里的妞儿,所以雷一鸣可以在他们搬家后的第十天里,才姗姗迟来。

妞儿这回可没有再撒野,见他来了,她便问他道:“你又来啦?”

雷一鸣蹲在她跟前,对着她微笑点头:“来了。”

妞儿不再理他,等到他留下来吃过一顿晚饭了,她才又问道:“那你还走吗?”

他答道:“不走了。”

妞儿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衔着食指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便对着雷一鸣振臂一呼:“抱抱。”

雷一鸣连忙把她抱了起来。

雷一鸣抱着妞儿,在楼内徘徊了许久,后来双臂实在是累得坚持不住了,才把她放了下来。妞儿现在当他是自家的人了,对待自家的人,她倒也是通情达理,不抱就不抱,她像个豆子似的,自己颠颠的跑去找了刘妈。

雷一鸣瘫坐在了客厅内的沙发上,两条胳膊抬起来搭在沙发靠背上,无论如何的伸展,都还是酸痛。叶文健正好蹦蹦跳跳的下了楼,他见了,便把他叫了过来。

叶文健是无所事事的,得知他累着了,便站到沙发后头,给他按摩手臂。叶文健看着浑身没有二两肉,可两只爪子似的瘦手相当有劲,指头能一直捏到雷一鸣的骨头上去。雷一鸣向后一靠,仰头去看叶文健的下颏,忽然说道:“我原来还以为,你长大之后,会是个书生样子。”

“我不爱念书,这辈子都当不成书生了。”

“我是说样子,念不念书且不管,你原来看着像是个读书的人,小白脸儿。”

“那我现在也没变成黑大汉啊!”

“黑是不黑,可看你这身个子和力气,用不了两三年,你就真成大汉了。到时候我给你娶房媳妇,找个差事,妥了。”

叶文健有点不好意思:“姐夫你想得也太远了,我刚十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小荷,嗯?”

“我就是看她挺可怜的,没别的。”

“我不管,你自己挑。挑好了,是你的老婆,也轮不到我睡;挑坏了,是你家门不幸,和我也没关系。”

他这话说得太粗,有点现原形,然而叶文健倒是喜欢姐夫和自己开些粗俗的玩笑,显着自己也是个大人。他卯足了力气将雷一鸣那两条胳膊捏了个遍,最后雷一鸣垂下手臂,忽然背对着他问道:“我没有保护好你姐姐,你恨不恨我?”

叶文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恨你?枪炮无眼,这又不怪你。”

“她要是没有我这个丈夫,当初随便嫁个什么男人,现在大概正在北平过着太平日子,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叶文健听到这里,认为他说得完全不对,可一时间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所以只是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就觉得姐夫这人实在是太好了,有情有义,太好了。

雷一鸣说完这句话,忽然感到索然无味,有心把张嘉田叫过来,又看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并且刮着冷飕飕的风。张嘉田当然是不怕黑也不怕冷,不过将心比心,黑和冷终究是令人不舒服的,所以算了,不叫他了。

后半夜,雷一鸣睡不着。以着服毒的心态,他不甚情愿的吸了一顿鸦片烟,然后还是让人往张宅打去了电话。

不出片刻的工夫,张嘉田就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和酒气。仆人直接把他引到了雷一鸣的屋子里,他见了雷一鸣,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了?”

雷一鸣坐在床上,上下打量着他,又抽鼻子嗅了嗅:“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张嘉田脱了西装上衣,露出了里面的衬衫马甲,青缎子马甲有点紧,并不是尺寸小了,是他刚胡吃海塞了一场,吃出了个鼓肚子。把马甲向下扯了扯,他一屁股也在床边坐下了,压得黄铜大床“咯吱”一响:“没干什么,玩了半宿,刚回家就接了你的电话。”他关切的看着雷一鸣,又问:“怎么了?”

雷一鸣笑了:“这不是巧了吗?我还怕我打扰了你睡觉,想了半天,才让人给你打了电话。正好,你也是个精神的。”

张嘉田不理他那些闲话,第三次发问:“怎么了?”

“没事,就是一个人闷得慌,叫你过来谈谈。”

张嘉田问道:“就这?”

“对,没别的事。”

张嘉田一拍大腿:“那你这不是缺德吗?我以为你怎么着了呢,放下电话就跑过来了。还正好?这有什么正好的?”

“你不是没睡嘛!”

“可我听你的意思,我就是睡了,你也要打电话把我叫过来?”

雷一鸣抬头反问道:“我闷得慌,不找你我找谁去?”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嗬哟,承蒙你这么看得起我,真是太给面子了。”然后他对着雷一鸣拱了拱手:“多谢!”

不等雷一鸣再回答,他上下颠了颠,感觉这床很是柔软舒适,便两脚一蹭脱了皮鞋,低头把马甲的扣子也解开了,腰带也松了一个扣眼。抬腿上床“咣当”向后一仰,他四仰八叉的躺了个稳。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桌上的一小盆水仙花,轻声开了口:“嘉田,你这边近来形势如何?我这一趟去太原,发现——”

话说到这里,房内响起了张嘉田的鼾声。雷一鸣惊愕的看着他,就见他双目紧闭,连打呼噜带吹气,同时热腾腾汗津津的,从头到脚一起散发出汗臭与酒臭。衬衫领口扯开了,领子原本是雪白的,如今蹭了他的热汗和油脂,已经变成了一圈黄色。

雷一鸣总认为张嘉田是个年轻小伙子,二十出头,洁净伶俐,第一次瞧见他这副面貌。而张嘉田头冲着床尾脚冲着他,睡成一个“大”字,鼾声越发的响亮。

他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腿,把他叫醒。张嘉田自然是可以在他这里睡觉的,不过真要睡的话,请去客房睡,否则一张大床被他占据了大半,自己可怎么休息呢?

手抬到一半,还没碰到他的腿,先碰了他的脚。大脚丫子套着洁白上等的洋袜子,潮漉漉的蹭过了他的手掌。

雷一鸣心中暗叫“我的天”,慌忙伸腿下床去,先用香皂洗了手,然后匆匆溜走,自己到客房去了。

张嘉田大睡一场,直到翌日中午才醒。凭着他一人的力量,他将偌大一间屋子睡了个乌烟瘴气。雷一鸣推门进了来,慌忙又退了出去。他幼时是在锦绣丛中成长起来的,长大之后,身边朱环翠绕,也皆是芬芳的美人,虽然他本质是个武夫,可他的床上,向来没躺过这等臭男人。而那臭男人这时睁了眼睛,拥着棉被坐起身来,又张开大嘴,打了个臭哈欠。然后慢吞吞的下了床,他昂着蓬头垢面,满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了浴室的入口,便一边打哈欠,一边钻了进去。

雷一鸣命令仆人火速出门,到百货公司里买了一套男子的衣服回来。等到张嘉田洗漱完毕了,仆人也把新衣服送到了他面前。等他焕然一新的去餐厅吃午饭时,仆人打开窗户通风透气,又把褥子棉被全换了新的。

雷一鸣在餐厅里和张嘉田重逢,见面就道:“你简直就是只狐狸。”

张嘉田睡足了觉,神采奕奕:“我有那么漂亮吗?”

“不是狐狸精,是狐狸。”雷一鸣抬手在鼻端扇了扇:“臭。”

“谁让你请我来呢?你不大半夜的找我,我在家关门臭我的,肯定熏不着你。”

然后他端起盘子,用叉子将一只荷包蛋拨进嘴里:“你怎么又回天津了?”

雷一鸣这才打起精神,凑到他跟前低声说起话来——他这一趟去太原,和“讨蒋联军”的各路首脑们做了一番商议,末了决定暂停“讨蒋”,先去和南京政府讨价还价一番。若真是最后得不到足够的好处,再“讨”也不迟。

交战双方就这么暂时讲了和,至于前景如何,那可没人知道。雷一鸣也正是趁了这个空当,才有时间和机会把妞儿等人带回天津。至于他本人——起码是在当下——也可以暂时放松戒备,重返京津了。

张嘉田凝神听着,同时吃了一大盘火腿炒蛋,以及半只大面包。等到雷一鸣把话说完了,他点点头,答道:“也好,能不打,自然还是别打。”

雷一鸣叹了口气:“可惜,让虞天佐跑了。”

“他跑哪儿去了?”

“说是去了哈尔滨。”

张嘉田知道雷一鸣痛恨虞天佐,因为叶春好就是死在了虞军的飞机轰炸中。恨是有道理的,他也恨虞天佐。他知道虞天佐不是专门派了飞机去炸叶春好,可不恨虞天佐,又恨谁去?难不成叶春好白死了,可以无人负责?

“有本事他就一辈子别露面。”张嘉田告诉雷一鸣:“露面我就宰了他。”

雷一鸣没看他,低头“嗯”了一声。

张嘉田吃饱喝足,见雷一鸣似乎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对自己讲了,便告辞离去。

他走了,叶文健才下了楼来,兜兜转转的找了一圈,他最后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他姐夫。

这间屋子没人住,摆着立柜和桌椅,柜门大开着,地上放着一只皮箱。雷一鸣独自忙碌着,正把皮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立柜里挂,衣服有藕荷的,有湖绿的,有薄呢子长大衣,也有贴身的小内衣,都是他姐姐的遗物。雷一鸣刚把一件长大衣展了开,忽然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眼睛红红的。

叶文健停了脚步:“姐夫……”

雷一鸣连忙把长大衣往柜子里一挂,然后转身背对了叶文健:“出去。”

叶文健退了出去,而雷一鸣转身往椅子上一坐,就觉得心慌气短。手里攥着一条绣花手帕,他攥出了满手的冷汗。柜门开着,单看里面那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玩意儿,谁能想到它的主人已经没了?

他忽然累得一动都不能动,攥着手帕的手也哆嗦起来。他知道自己又开始发烧了,并不是如何的痛苦,但也无法忽略。他又恐慌起来——得杀了虞天佐,一定得杀,否则那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他把那场秘密交易的内容泄露出去,自己就完了。

那可就是真的完了。

雷一鸣怀着无数的心事,没有几件是可以拿出来向人倾诉的,所以就只能憋着。

慢慢的,他把皮箱里的大小衣服全挂进了立柜里,又把几只茉莉香包扔进了柜子角落里,因为叶春好生前就爱这么干。

关了立柜,他走出去,又关了房门。楼下传来了妞儿欢喜的叫喊,这声音刺激得他挺直了腰——妞儿还在,家就没散,他还得出去挣命去,真要退休,也得是功成名就的退,也得弄回上千万的家产。名利二字,一样都不能缺,缺了哪一样,都是对不起妞儿。妞儿这么漂亮,脾气又这么大,她这一生若不是荣华富贵到底,可怎么过?

雷一鸣觉得妞儿将来要是不能活得骄横跋扈,要是不能由着性子挥金如土使奴唤婢,就太可怜了。为了让这个没了娘的苦命孩子可以活得舒服一点,他吸了两口鸦片烟,然后将西装革履披挂了上,摆出司令的派头,带着随从出了家门,一口气见了好几位老朋友。

老朋友们看不见他的满腹心事,只看见他东山再起,前呼后拥的又有了威风,便摆出笑脸,重新恭维他起来。他且不谈正事,只同着这些人吃喝玩乐,一晚上换了好几个地方。午夜时分,他带着人从意租界的俱乐部走出来,已经是喝得半醉。半醉的感觉很好,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和心事。直接奔了自己的汽车去,他打算今天到此为止。

可就在他将要上汽车时,旁边有人往那俱乐部里进,门前熙熙攘攘的,那人和他距离极近,顺风送来一股子浓烈的香气。雷一鸣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一看之下,却是愣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虞碧英。

虞碧英盛装打扮着,一手挎着个高大男子。他看虞碧英,虞碧英也看他,而他再去看虞碧英身边那人,越发圆睁了二目。

那人是林子枫。

单独的一个虞碧英是不可怕的,单独的一个林子枫也不足为惧,可这二位凑到了一起去,便把雷一鸣的酒吓醒了一大半。

这时,林子枫摘下礼帽合在胸前,向他微微的一躬身:“好久不见。”

虞碧英没说话,只像很为难似的,皱了皱眉毛,又小小的一撅嘴。

雷一鸣看着他们,没有动,第一个念头是冲上前去,从他们中间随便挑出来一个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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