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魔王
叶文健一见了他姐姐,就像要疯了似的,扭头就想跑。雷一鸣让苏秉君把他硬拽了住,连推带搡的把他关进了西厢房里。
叶春好站在院子里,真是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竟能把弟弟得罪到这般地步。而雷一鸣把妞儿交还给了奶妈子照顾着,对叶春好说道:“我另找处房子,让小文自己过去住。等他平静下来了,你们再慢慢谈。总之,不能让他再走了。”
叶春好一想,也只能是这么办。而雷一鸣转身吩咐了苏秉君,让他陪着叶文健走——叶文健和苏秉君是好朋友,苏秉君人又机警,有他在,叶文健想逃也难。
苏秉君带着叶文健走了,叶春好灰头土脸的回了房间,一时间也没了法子。雷一鸣独自站在院子里,思考着下一步的路。
他想老虞显然是看上春好了。
不过暂且不管老虞,只说春好本人——春好是了解他的,酒后吐真言,他听明白了春好的意思,所以绝对不能让春好嫁给张嘉田,春好若是和张嘉田合成了一家,那么张嘉田得了她的指点,就必定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了。
他倒是并没有打算去如何如何的欺骗张嘉田,可单是想到张嘉田不是全身心的听命于自己,他就要无法忍受。张嘉田是有大用处的,上次在北平偶遇林子枫时,他就已经享受到了张嘉田的庇护。张嘉田还不到三十岁,前程远大,他将来用他的地方还多着呢!
张嘉田有用,叶春好也同样的有用。他有钱,若是再有一位叶春好式的太太,那么下半生躲进租界当寓公也没关系了,他很可以什么都不管、做吃喝玩乐的甩手掌柜,他的妞儿也有妈了。
若是可以由着他选择的话……
雷一鸣决定再给叶春好一个机会。
下午,虞天佐来了,来了没有三分钟,就被雷一鸣好言好语的哄了走——雷一鸣告诉他,说叶春好正在和弟弟闹家务,没工夫见他。
虞天佐一走,雷一鸣便去见了叶春好,问道:“我们晚上去见小文,好不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叶春好竟然是摇了摇头。
“不见了。”她低声说:“这孩子是铁了心的犯浑了,我再哄他劝他,也是无用。索性明天我给二哥发一封电报,让他再派几个人过来,把小文押回天津去算了。”
“不行!”
叶春好惊讶的抬了头,不知道雷一鸣这“不行”二字是从何而来。而雷一鸣也意识到自己是失态了,连忙正了正脸色:“那小文还不更恨你了?”
“随他的便吧。将来等他长大了,他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我宁可让他现在恨我,也不能放了他满世界跑,跑成个小流氓小混混。”
雷一鸣心想若是张嘉田真派了人来,护送着叶春好姐弟回天津去了,那么自己岂不是白白的失了良机?而且张嘉田对待叶春好这样任劳任怨的出力,人心都是肉长的,难保叶春好将来不会感动。这二位若是真在天津结婚了,自己还能跑过去把婚事搅黄不成?
脑海中一连闪过了一百多个“不行”,他对着叶春好说道:“你别着急,他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想把他押回天津去,也难。我从来不管他,也就不曾得罪过他,你等着,我去劝劝他,要是能把他劝得回心转意了,不是更好吗?你留下来再住几天,也多看看妞儿。”
叶春好低头嘀咕道:“小文是喜欢你。”
雷一鸣微微的笑了:“他是个孩子嘛。谁管束他,他就烦谁。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等我的消息吧!”
雷一鸣晚上去见了叶文健,回来后告诉叶春好:“他倒是肯给我几分薄面,我说什么,他就听着,可我让他回来见你,他又不肯。”
叶春好听了这话,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雷一鸣不再说叶文健,问叶春好道:“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
雷一鸣吸了吸气,又道:“这药味有点熏人,你再忍两天,把它吃完,我就不吃了。”
“药味而已,又不是臭味,我是不怕。”
“明天你要不要给嘉田发封电报,报个平安?或者给他写封快信也可以。”
叶春好略一犹豫,答道:“那我写封信给他吧。发电报,怕说不明白,他反倒更担心。”
雷一鸣立刻出了门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亲自端来了一匣子文具,里面又有印着玫瑰花洒着香水的信笺,又有玫瑰紫的墨水和细尖钢笔。见叶春好坐在桌旁,他便把文具匣子放到了她面前,然后隔着相当的距离,他在桌边也坐下了。
叶春好把信笺钢笔往外拿,摆好之后,看了雷一鸣一眼,雷一鸣当即说道:“我不偷看。”
他这么一说,叶春好反倒有点窘:“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你平时难得动笔,倒预备了这样精致的文具。”
雷一鸣笑了笑,把小臂横撂在桌子上,他俯身侧脸枕着臂弯,给了叶春好一个后脑勺。叶春好窸窸窣窣的写字,他静静的听着,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
太久违了,他简直舍不得抬头,直到叶春好放下了钢笔,轻声问他道:“有信封吗?”
他抬了头,可不等他回答,叶春好已经在匣子里找到了信封。把那信笺折好塞进信封里,她那信上没有机密,故而也不急着封口,继续低了头在信封上写地址。写着写着,她一抬头,见雷一鸣以手托腮,正歪了脑袋看着自己出神。
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她在心里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叶春好把信交给了雷一鸣。一夜过后,她刚睡醒,就听外间欢声笑语的,正是雷一鸣和妞儿的声音。妞儿粗声大嗓的说话,全然没有小姑娘的娇柔之气,叶春好听得又是笑,又是皱眉头。匆匆的穿了衣服推门出去,她就见雷一鸣坐在椅子上,一边俯身和妞儿揪扯着一只洋娃娃,一边抬头对自己笑道:“醒了?”
叶春好点了点头:“嗯……”
雷一鸣随即又道:“去洗把脸,今天咱们和妞儿一起吃早饭。”
叶春好依言去洗了脸。而仆人将饭菜一样一样的运送了进来,妞儿坐在了一把高椅子上,呲着一口小白牙,能吃能喝,见什么抓什么。阳光射进来,照得三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叶春好看着妞儿发笑:“女孩子哪能这样呀?看看,都吃到头发上去了。”
雷一鸣答道:“她小,大一大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你不能再由着她乱打人了,养成了坏习惯,将来可不好改正。”
“她那点小力气,打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我倒不是怕她会把人打伤,只是不能让她有这个爱动手的毛病。”
雷一鸣咀嚼片刻,把口中的饭菜咽了,然后抬头看着她说道:“那你就留下来,多住些天,也管管她。你让我管她,我真是下不去手。”
说完这话,他含笑去看妞儿,又伸手在妞儿的鼻梁上横截着比划了一下:“妞儿这个模样,往上像我,往下像你。脸型也像你。”
当下的气氛太温暖了,让叶春好也有些恍惚:“就是这样才好。瞧妞儿的一双大眼睛,像个洋娃娃。想着给妞儿做几身连衣裙,天热了穿上,就更像洋娃娃了。”
“那还是回天津去做吧。”
“好。”
说完这个“好”字之后,叶春好猛的反应过来,不禁一阵心惊——方才她险些把持不住,又和雷一鸣聊成了一家人。
于是吃过饭后,她收敛心神,对着雷一鸣又冷淡起来。雷一鸣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这一次,他也是暗暗下了决心的,定要把叶春好哄得回心转意——她必须回心转意,否则他也不能轻易的再放她回天津去。张嘉田苦恋了她这么多年,一定也不会允许她再嫁给别人,所以她要么回到自己身边,要么去嫁张嘉田,没有第三条路。二十几岁的漂亮女人会守一辈子独身?他不信。
雷一鸣向叶春好发动了攻势。
他关心起了她,她清晨出来看看天气,他隔着窗子见了,立刻就拿了外衣出来给她披上,生怕她受了凉风。他手里还有几颗好钻石,这时也取出一颗,配了个白金的戒指圈子,送给了叶春好。叶春好乍一见那钻石的大块头,简直以为它是假的,及至辨认出了它是真货,连忙把它退回给了雷一鸣:“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将来给别人吧。”
雷一鸣答道:“我们之间再吵再打,你也是妞儿的妈,我也是妞儿的爸。我手里没多少好东西了,剩下的这一点小玩意儿,不给你给谁去?”
叶春好铁硬了心肠,干脆利落的摇头,就是不要。
雷一鸣又道:“那我不给你,只求你帮我收着。要不然,我手里的东西都没数,兴许哪天就糊里糊涂的丢了。”
叶春好答道:“你正在中年,将来再娶一位太太,也是必然的事情。这些东西,应当是你未来太太替你收着的,我不应该拿。其实你我既然已经离了婚,照理来讲,为了避嫌,就该连面都不要见。我若不是为了找小文,也不会这样贸贸然的登你的门。所以,也请你……”
她迟疑了一下,不想把话说得太狠,可思来想去的,还是把话说狠了:“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
雷一鸣听了这话,差一点就要当场翻脸。直勾勾的看着叶春好,他觉得自己是被她羞辱了,一时间想要大发雷霆,一时间理智占据上风,又知道自己千万不能真闹脾气。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镇定下来:“春好,你对我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叶春好直视着他,摇了摇头。
他艰难的开了口:“我……我是真的爱你,一直爱你。你不知道,这次见你来了,我心里有多高兴,尽管你不是为我而来。”
叶春好把脸扭向窗户,不去看他。这一扭耗费了她千斤之力,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灵魂从这些天的温馨空气里硬生生的抽拔了出来。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伤害过你很多次,你已经对我寒了心。可我经了这一场磨难,也得了许多教训。将来对你,自然不会再犯先前的旧错。你看在妞儿的面子上,看在我这一片真情的面子上,留下来吧。你要是不喜欢这里,那我们回天津去,回北平去,从今往后,你说了算,家里的事情我都听你的。”
叶春好咬紧牙关,硬把眼泪忍了回去,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软化流淌,要流淌到他身边去,要和他水乳交融,要和他夫妇一体。可她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用事,她得记住自己因他受的那些痛苦、流的那些眼泪。
一只手被雷一鸣抓了住,她回头去看他,看他正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春好,你走了,我就没有家了。我活了半辈子,活得连个家都没有——”他顿了顿,像是也要哭了:“你要是不相信我,那我们可以先保密,如果你还是觉得我不好,我不可救药,那你再走。春好,春好,你总得再给我一个机会啊。”
叶春好听到这里,硬生生的把手抽了出去:“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什么机会?是破镜重圆的机会?还是再伤害我一次的机会?”
她重新面对了窗外,摇了头:“你不要再说了。”
雷一鸣绕到了她面前,追着她的眼睛问:“我这么求你还不行吗?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叶春好答道:“我什么都不要。”
她感觉到了雷一鸣正下死劲的盯着自己,可是只做不知。雷一鸣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笔直的站着,也不动摇。
那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慢慢的滑落下去。她低下头,看见雷一鸣低头跪了下去。
“我求你了。”他喃喃的说:“我真的求你了。”
叶春好垂眼看着他,随即也跪了下去。
“你不要求我。”她咽下眼泪,发出声音:“我的心意已决。你以跪来求我,我便还你一跪!”
雷一鸣慢慢的抬起了头:“春好,你真的,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怜悯我吗?”
叶春好直视了他的眼睛,视野模糊,定是蒙了泪水,泪水是柔软的,心也是柔软的,唯有意志坚硬:“我是个无情的人,你不要爱我了,你还是——还是恨我吧!”
雷一鸣凝视着她,脸上的悲怆与哀伤渐渐消失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冷了下来。
他答道:“好。”
然后再次抬手按住叶春好的肩膀,他借力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了叶春好,他低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还在和玛丽打离婚官司?”
叶春好感觉到不妙,慢慢的也站了起来:“记得。”
“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开过一句玩笑,说要派人去租界里,杀了玛丽?”
叶春好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雷一鸣直视着她,声音冷清:“其实那话,不是玩笑。”
然后他绕过叶春好,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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