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之所起 (段八)
最近无颜常常在家,我有些不大习惯。
他在不在家倒不打紧,打紧的是他在家时,常常将我当佣人使唤。端茶倒水的活儿也不是非我不可,可他就是喜欢让我做,还甚以此为乐。只要他在书房,就要我帮他研墨涮笔,整理文书,后来竟还要我帮他誊抄乐谱。
前几日他又想起一出——让我给他下厨。知道我不擅长做荤菜,还总是给我出难题。今日想吃辣子牛肉,明日又想吃清蒸鲑鱼,花样翻新都快到了一定的境界,做出来的东西他还未必满意,大多评价一个“还可以”,极偶尔才会道一声“不错”。
我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听到他那声“不错”,每日还偷偷摸摸地研究菜谱。结果某一天临睡前,他却眼尖地从我枕头底下发现了那本菜谱,我怕他因此嘲笑我,忙在他探手之前扑过去,试图毁尸灭迹,却被他提早一步抢到了手中。
我急道:“快还给我!”
他扫了一眼书封上的《饮膳录》,目色深了一些,语气却仍然散淡:“平时看你下厨还挺勉强的,原来你背着我这样用功。”
我面不改色道:“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看食谱的习惯么,就像看话本子一样,纯属消遣。”
他随手翻了翻:“哦?”看我一眼,“旁注记得这样仔细,你消遣时也挺认真嘛。”
我的脸不由得一红,却嘴硬道:“我喜欢,不行么?”
他的目光落回食谱上:“怎么觉得这些标了旁注的菜式这样眼熟?哦,这不是昨日才吃过的清蒸……”
我一把夺回去重新塞回枕头底下,轻咳一声,道:“你眼花了。”
身子刚立起来,就被他从身后抱上了。他在我刚刚洗过的头发上蹭了蹭,声音慵懒地开口:“你这样用功,是为了谁?”
我挣了挣:“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他道:“哦。原来是为了我。”
他最近偶尔会对我有些亲昵的举止,我一开始不习惯,还反抗那么几下,后来发现反抗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便学会了顺从。当然,遇到忍无可忍的情况,也会对他动武。
我拿手肘朝他身子撞过去,却极轻易被他控制住了手腕,他将我的手扣在身前,在我耳后轻笑一声,放缓语气问我:“最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正因成日里足不出户而有些烦闷,一听他这话立刻喜上眉梢。第二日,他果真携我出门透气。
他那日衣饰随意,却难掩出尘的气质,陪我走在街上时,总有姑娘偷偷瞄他,后来我发现不光姑娘,有些男人也会忍不住往他身上瞄一眼。
“这条大道,往北走是皇城,往南去是我们要去的南市。你上次偷跑出来,所逛的东市多是丝绸锦绣,珠宝翡翠,没什么特别的。这里却是交易的集散之地,胡商,马行,酒肆,茶坊,应有尽有。”无颜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手中握一把玲珑骨的折扇,在胸前漫不经心地摇啊摇,“这儿午时开市,酉末闭市,你尽可细细的逛。”
就像他说的,东市是开给那些豪门贵胄的,此处却更多了些市井之气,这一点倒是颇合我心意。走了没两步,遇上一个胡人开的铁铺,我一眼看到摊上的一把小型弯刀,忍不住拿到手上赞道:“好刀。”
那胡人朝我开口,却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
我茫然道:“你说什么?”
店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听到我的问题,朝我一笑:“抱歉,我们当家的听得懂一些汉话,却不大会说。”
却听耳边无颜淡淡道:“他说你好眼光,这刀是他的得意之作。”
我和那妇人都有些惊讶,那妇人道:“听客官说得一口地道的官话,竟然还懂胡语么?”
无颜从我手上将那刀捞过去,刀出鞘,锃亮的刀身映上他狭长的眼睛,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从前在胡地经过商,略懂一些。”侧头问我,“喜欢吗?”
我愣愣地朝他点头,听他开口询问那妇人价钱,而后便看着他从腰间解下钱袋,数出对方要的数目,又看着他将刀递到我手上。
我握着那把小巧的弯刀,与他并肩行在路上,忍不住问他:“你不是琴师么,怎么还经过商?”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光经过商,还跟过戏班子,有一段时间还卖过豆腐。”
我听后立刻想象了一下他卖豆腐的场景,得出自己大约是听错了的结论,认真地询问他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却见他一挑眉:“我十三岁的时候才习琴,学出名堂之前,总要谋生吧。”
我问他:“你家里呢?”
他沉默片刻,而后语调平淡地开口,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我父亲极有败家的天分,在我祖父死后不出三年,便将偌大的家业败光,不出三年,又将我母亲气跑,我不到九岁,便被父亲扔进了戏班子,戏班子的领班说我根骨不好,学不了唱戏,只能做些杂役,后来那戏班子也散了,为了糊口,能做的便都做过。”
我听得唏嘘,默了默问他:“那你是怎么开始学琴的?我听说你是宫廷乐师倾昀的高徒,你是怎么遇到倾昀让他授你琴艺的?”
他只淡淡道:“世间的一切,都逃不了‘机缘’二字。”又道,“今日便算了,日后有时间,慢慢讲给你听。”
那之后,我陪他在琴行挑了要更换的琴弦,他则陪我去书肆挑了几个话本子。刚刚感到些倦意,就听他道:“走累了么,前面有家酒肆,我们去坐坐,顺便吃些东西。”说完竟还顺手拉上了我的手。虽说晋国民风开放,但是当街拉拉扯扯的情况却并不多见。我忙要抽手,却被他握更紧。他就那样气定神闲地捏着我的手,带着我跨入酒肆。
小二迎上来之后,果然看了我们的手一眼,随后眼睛一眯询问:“二位客官,要不楼上雅间请?”
无颜淡淡道:“带路吧。”
被小二哥一路引到楼上雅间,房间与房间之间用屏风隔开,落座之后我才略有放松,听他问我:“事到如今,我拉你的手竟还不习惯么?”
我请教他:“这个事到如今是什么意思?”
他边接过小二递来的菜谱,边看我一眼:“房都圆了,拉个手怎么了?”
小二哥倒茶的手抖了抖。
我不满道:“圆房又怎么了,圆房就能随便拉我的手了啊?”
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圆房就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词在外人听来有多大胆。
小二哥刚刚稳好的茶壶又晃了一下,随后便听他迟疑着问我们:“二位客官是……新婚燕尔?”
无颜点了下头,似笑非笑道:“贱内年纪小,不懂事,让你见笑。”
小二哥看了我一眼,脸不知为何红了:“尊夫人长得真好看,客官好福气。”
无颜目光落到我脸上:“她?白长了一副好模样,平日里不让我头疼便是了。”
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快点菜。”
小二哥咳一声,道:“咱们店的招牌是桂花醉鸡,新酿的桂花酒也可尝一尝……”
就听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屏风后传来:“方才听声音就觉得耳熟,没想到果真是熟人。”
慕容璟身后跟着个小厮,从屏风后现出俊朗的身形。
我与无颜都起身,还未出声,就被他示意:“都站起来做什么,坐,跟我无需客气。”说着在无颜身边落座,又漫声吩咐小二拿酒过来,便让他退下了。
我问他:“王爷怎么来了?”
慕容璟道:“本王在隔壁同人谈生意,没想到能遇到你们。”
无颜似乎与慕容璟甚是熟络,也没有虚礼,就问他:“还是为军粮一事么?”
慕容璟倒了一口水,道:“那个赵老二,还是一口咬定粮仓只有三千石存粮,看来是压根儿不惧与本王撕破脸。”
无颜的手轻轻点在桌子上:“赵家是最大的米行,他若是只有三千石存粮……”抬头看他啊,“我将脑袋割下来给你。”
慕容璟接道:“不光你割了脑袋,本王也可以割了脑袋,本王看这个赵老二,就是想在兵乱的时候狠捞一笔,发国难财。”
无颜凝眉想了一会儿,道:“那也未必。赵老板虽然脾气硬,行善积德的事却没有少做。王爷忘了么,前年旱灾的时候,赵家第一个开仓放粮。”
慕容璟把手一摊:“那你说他为什么打死不肯卖给本王?”
无颜淡淡得出结论:“其中定有隐情。依我看,王爷尽管同他耗着。”
慕容璟听后凝眉半晌,突然换上灼灼的目光:“本王也不知问过你多少次,你当真不考虑来帮本王么?本王知道你不缺钱,名声也早有了,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来本王这里,本王会给你最好的安排,你……便当真甘心一辈子做个琴师?”
无颜神色不变:“我心意已决,王爷又何必强求。”
慕容璟道:“可是……”
我忍不住插口:“你们从刚才开始在说什么?什么军粮,什么兵乱?”
无颜在慕容璟之前开口:“这是王爷的公务,女流之辈,休要多问。”一句话将自己与慕容璟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也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强调了方才给他的那个答案。
我偷瞧了一眼慕容璟,果然见他眉间滑过一抹失望之色。他却很快恢复如常,道:“好,今日不谈公事。”又抱怨道,“这酒怎么还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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