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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不可与之为敌


  说是书卷,也不尽然,宝蓝色的斜纹绸布蒙的皮封,翻开来,第一页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尾梧桐古筝,幽幽淡雅,可又暗藏寂寥。

  楼逆再往后翻,就见书页之中书写的小楷字迹是古怪的横排样式,从左开端,往右读,字句之间,还有幼年母亲教导过他的那些奇怪小点。

  好在他学过,故而读起来并不十分吃力。

  “三月初八,吾妹不悦,因上巳节,吾得香兰多过于她,故而今日诸多冷淡,真真气量狭小,父劝慰多谦让,吾不耐,乏味无趣,这世间事,天空海阔,岂能固步后宅……”

  “六月二十,夏雨雷霆,吾甚是思念现世,此等束缚不自由之地,皇权至上,生死不由己,吾惧吾怒吾无可奈何……”

  “六月三十,吾妹有异,频频外出,吾让婢女跟随,吾妹竟私会外男,叫人震惊万分,欲告之于父,妹伤心哀求,并许诺与那人恩断义绝,吾……不信……”

  “七月初三,父今言,氏族失圣宠,举步维艰,秀女大选在即,欲送女入宫,吾惶恐至极,妹古怪,不哭不闹,与日前判若两人,此人心性,德行有疵,若不为吾妹,当绝不与之为伍,堕吾品格!”

  “七月十五,实为贱人,构陷吾……”

  ……

  特别是七月十五那篇,楼逆前后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猜测出母亲笔下的贱人指的是谁,又是受到怎样的构陷,他继续往后看——

  眼瞳之中,朱砂红勾勒的振翅欲飞的浴火凤凰赫然在目!

  他捏着书卷的指关节泛起青白,整个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八月初一,吾命由我不由天,即便入宫既定,也绝不坐以待毙,吾应掌有自保之力,散尽千金,再所不惜。”

  “八月十七,吾应万分谨慎,竟让那贱人觅得端倪,需思万全之策。”

  “八月二十三,十六卫初成,吾以浴火之凤为印,当如吾之新生,另今初见皇后,深不可测,不可与之为敌。”

  “九月,进宫……”

  最后一句,字迹越发潦草,且有墨迹晕染开,可想见当时下笔之人的心境。

  楼逆又翻回勾勒有浴火凤凰的那篇,这印记与此前追杀他的那批死士,以及在夷镇同样对凤酌下杀人的死士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原是不知,这印记竟是自个母亲初建十六卫时的象征,也是她无比渴望重获自由的憧憬,然而,眼下这印记连同第一批的十六卫,又不知被掌控在谁的手里。

  他身边的十六卫,年纪皆与他同仿,是以,当是母亲欲决定逃出皇宫远离京城之后才收拢的孤儿来暗中栽培,故而与这进宫之前的十六卫,绝不是同一批人。

  一身森寒的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并盘旋而上,带着沉默又窒息的安静,越发冰凉,他合上书卷,复又站在两书架子面前,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未曾再找着第二本,其他的书卷,大多只是注解居多,像这样随意的记载,却再没半点。

  他坐到书案后,手搭在边沿,仿佛就此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柔,也仿佛能看到昔年母亲的无奈,他自来就晓得母亲十分神秘,好似天生就懂的很多知的很多,脑子里有些想法更是惊骇世俗。

  比如,母亲曾教导他,好男儿唯一妻足矣,三妻四妾,那不过是为自个的风流找的借口,世人如何,她不论,她一辈子未曾找到这样的一双人,那么,她期望,他可以做到。

  从前他不理解,只是记在心头,可当明了自个对师父的心思,他才彻底的明了母亲的话是何意。

  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概便是如此。

  外面梆子敲了几下,赫然已是四更天,楼逆回神,他将翻动过的书卷放回原位,正动作间,熟料,房门蓦地被打开!

  “何方贼子,还不速速离去!”穿着中衣,手里执着一把铁锹的苏翁嘭地闯进来。

  楼逆一愣,他正躬身放置书卷,手头一紧,就捏破几张纸页,他并未回身,就那么背对着门站那,晕黄的烛火将他脚下的影子拉的老长,不断摇曳。

  苏翁紧了紧手里的铁锹,他探头看过去,色厉内荏地道,“此乃老夫出嫁女的闺房,并无金银,你若就此离去,老夫绝不追究!”

  良久,楼逆叹息一声,他将手头的书卷放好,缓缓转过身来,一身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俊美皮相褶褶生辉,特别是那双眸子,深邃如黑曜石。

  苏翁先是眯着眼瞧了番,尔后他似看出什么,手里铁锹铛地落地,在安静的夜色中突兀又违和。

  楼逆见他踏进门槛,一双手抖的不成样子,好半天才听闻他哆嗦着唇道,“可是逆……逆儿?”

  听闻这话,楼逆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成拳,眉眼冷凝,他以一种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声音回道,“是。”

  苏翁身子颤抖的更厉害,他踉跄前行几步,又不敢上前,只得站在不远不近的丈外,细细打量楼逆的面目,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倏地,他扬白眉笑了起来,年老的衰败颓气一霎就从他身上退去,“我听闻九皇子回京,还被封为端王,好,真是好啊……”

  老人欣慰而感怀,那本浑浊的眼,溢满水光,可望着楼逆的目光十分慈爱。

  寡情的薄唇抿成直线,楼逆头一次生出了些许的无措来,他宁可眼前的白头老翁对他非打即骂或者冷漠待之,也好叫他自在。

  但对这种陌生的关切,真真白白,倒叫他不适起来,好像一个人在大雪天行走太久,浑身麻木冰凉,骤然置身温泉之中,竟觉是飘渺的像在做梦。

  两人相顾无言,苏翁有心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见楼逆翻看了架子上的书卷,有点没话找话,“殿下可是来找寻孤本古籍?我那大书房还有很多,殿下尽可取用。”

  “嗯。”楼逆淡淡地应了声,他继续弯腰将脚边的书卷一一放回去。

  “我来,我来。”苏翁几步冲过来,抢过楼逆手中的书卷,动作利落地将之放回去。

  手上一空,楼逆愣了愣。

  将书放回架子上,苏翁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当下退离几步,略带讨好得讪笑几声,“我……我……”

  楼逆暗自叹息一声,他走到书案边,拿起那本宝蓝封皮的书卷,不冷不热的道,“这本,我要带走。”

  “无碍,殿下可还需要其他?”苏翁还生怕楼逆反悔,什么都不要,赶紧一口应下。

  楼逆摸了摸封皮,半敛眸子,“可知还有这模样的书卷?”

  苏翁抬眼看过去,抚着胡须思量片刻,摇头道,“殿下母妃的物什,都在这闺房,暂无其他。”

  楼逆点头,他揣好书卷,夜行衣划过冷厉的淡风,旋身就欲离去。

  “殿下,”苏翁开口唤道,“如今已是四更天,宫门落钥,外面还有宵禁,若不嫌弃,不若就在此稍息片刻,待开了宫门,再行离去也不迟。”

  楼逆收回踏在门槛的脚,他不是没听从那言语之中的欢喜与不舍,鬼使神差,他出人意料的竟点头应允。

  顿时,苏翁欢喜的像个孩童,就差没手舞足蹈,他边冲上二楼边道,“我与殿下铺床。”

  楼逆看着人蹿上二楼消失不见,他抬手抚着怀里的书卷,一时之间,有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答应。

  一直到他躺二楼那张雕花缠枝黄梨木的拔步床,都未曾想出答案。

  只头枕微凉的玉枕,嗅到黄梨木的幽幽木香,虽是十来年都未曾再住人的房间,可依旧干净清新,而再这样的环境中,他依稀又嗅到昔年母妃身上的柔软淡香,浅淡而悠远,缠绵又温柔,最是让人安宁。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曾想,不过两刻钟,他居然浅睡过去,十分闲适。

  苏翁本不欲离去,可奈何身子骨老了,耐不住,他见楼逆歇息后,在门外站了许久,那张苍老的脸,从始至终,笑意就没少过。

  一直到五更天,他实在撑不住,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结果,不到卯时中,他穿好衣裳跑过来,再悄然进门,岂知那闺房中,再无楼逆的人影,叠的整齐的被面,床榻之间再无暖意,昭示人早已离去。

  老人手抚上锦被,长叹一声,松弛的眼睑下耷,就掩了微微酸楚泛红的眼角。

  他抱起玉枕,数张银票飘然而落,像是深秋落叶,泛出凄凉来。

  苏翁捡起银票,微微一数,竟有三百多两,他再也隐忍不住,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潸然泪下,呜咽一如小孩。

  这一日下朝后,楼逆一如既往先到长乐殿,与皇后请安,不出意外遇见十一皇子,他逗弄了两句,状若无意的就对皇后道,“昨日儿臣从母妃旧物之中,翻转本册子来,母后可知册子里记了些什么?”

  皇后漫不经心地在看奏折,闻言,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记了什么?”

  楼逆捻了块拔丝焦糖,凑到趴他大腿上十一嘴边,待十一张嘴要咬之际,他猛地又抽离,见十一闭了嘴,复又递过去,然后又抽离,如此几次后,逗的十一鼓着腮帮子,黑亮的眸子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嘴角深邃的笑意不变,觉得逗弄够了,才顺十一的心思,将那块拔丝焦糖塞他嘴里,这厢却对皇后道,“母妃那册子十分有意思,专记些每日遇见的人和事,有一页记着初次进宫见着母后的事。”

  “哦?”皇后生了点兴趣,顿了朱砂笔抬眼。

  楼逆像安抚狗崽子一般拍了拍十一的总角,一转头,目色莫名地看着皇后道,“母妃说,母后可是个深不可测的,不可与之为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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