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林然并没有与罗月说什么。

她见一见邬项英,  还打算劝他几句,对于罗月则是彻底没有话讲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罗月是什么样的人,  除了死去的罗三娘,大概没人比她更清楚了——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别说回头了,  他连动摇都绝不会,他没有弱点,  没有软肋,  因为能打动他的只有利益,  他只会一条路走到头。

林然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讲什么道理,  她只是需要他别再玩狡兔三窟那一套,需要他冒出头来,让楚如瑶侯曼娥能抓住他这个靶子对着打。

“然姐姐。”

柔滑的腔调在门外响起,  林然吃着饭,  看着罗月轻快向殿里走来。

他身条高而纤瘦,肤色细腻雪白,筋肉并不骨感,而是有着近乎少女脂皮般微妙的丰腴,他穿着很有异域特色的西疆服饰,用鲜艳的绒皮、锦缎、毛料缝织成繁复的襟纹裹住胸腹与双腿,  却堂皇露出柔瘦修长的脖颈、肩膀,各色金银珠宝织成细带,  松松垮垮束住腰身和脚踝,赤脚踩在白玉殿石上,每走一步,  身上的珠珞叮叮清脆作响。

林然看着他一身花孔雀似的模样,说实话,有时候真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就那么像会为色所迷的人吗?

她连他还是个‘她’的时候都见过,她得多想不开,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境况下被他引诱到。

有那个打扮的功夫,他还不如多琢磨往饭菜里下点奇毒,或者多召集点人看看能不能干脆一拥而上把她干掉。

林然捏着筷子忍住没出声,看着罗月又轻快跑来无效社交,等他的脚要迈进门槛的时候,轻轻咳嗽一声。

罗月停在那里。

他当然是想进去的。

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想进去的时候,青色的剑风差点削掉他绒长的兔耳。

他的耳垂被削出了个大洞,现在还没愈合,他杀掉所有看见的下属,挂上一只圆硕华美的金丝碧玉耳环做掩饰,但也改变不了那伤口每天都仍然在流血的事实。

他贪婪看着坐在桌前的女人,她长大了,更美丽了,身段纤细又柔软,眼神温和而淡漠,坐在那里慢慢捏着筷子吃奶包,雪白的外皮一戳就戳破了,流溢出香甜的汁水,他也真想像捏筷子一样捏住她,掐紧她,把她慢慢满满挤出柔嫩温热的液体来。

他的心痒得厉害,口舌不断溢出粘稠的唾液,他忍不住地吞咽,手指去捏耳环,染血的疼痛刺激他,让他勉强清醒过来

——真是太可惜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没有跌进尘埃里,反而站得更高了,让他仍然没办法轻易把她抓下来,任他捏扁搓揉。

真是太可惜了。

他心里有强烈的不甘,得不到满足的欲|念生长成更可怕的怪物在他身体里冲撞,他浑身发烫,雪白的脚趾难耐地蹭着地面,扶住门边的柱子撅起嘴巴与她撒娇:“然姐姐,你好狠的心,正道那些蠢货疯了似的找我,我都懒得搭理她们,可一听说你来,我赶紧就过来了,我有多想你,你还看不出吗,怎么忍心对我这样冷淡。”

林然漫不经心听他扯淡,吃完一个奶包子,筷子戳向另一个:“我一直挺忍心的。”

“……”罗月指甲掐进柱子里,意识到她柴米油盐不进,直接转了话题:“你也不敢无所顾忌使用力量吧,否则依你的性情,刚一见面就直接杀了我,哪里还用和我磨蹭这么几天。”

林然不置可否。

“他们都说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强大修为,可我却见过,在燕州的时候,你修炼的法子分明与常人不同,你的修为来得不是正途,你不敢随意用,你得积攒着用在最后不知道哪里——”

罗月忽然咯咯笑:“那如果我逼你出手,让你现在把力量耗尽了,之后你想做什么,是不是就没有办法了?是不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林然神色却淡定,只是回答:“可你怕死啊。”

罗月脸色一变。

——他是怕死,他比谁都怕死,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决不能被任何东西毁了。

所以他馋她馋得这样厉害,却也不敢先对她出手。

他想吃掉她,可又畏惧她。

“要不这样吧。”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罗月眼珠转了转:“好姐姐,你与我来一次吧。”

林然:“…?”

“我这里有双修的好法子,你跟我来一次,我就不想吃你了。”他舔着嘴角:“我本来也舍不得杀你,你和我在一起,以后我就绝不侵入九州,我就留在西疆,给你当封疆大吏,帮你好好镇守这里,你自去忙你的大事,等哪日有空闲了,你便来看看我,我们云雨恩爱,再等将来什么时候——”

他低下头,抚住自己平坦柔软的腹部,忽然露出个羞涩又亢奋的神情:“我们生一个孩子,融有我们两人的骨血,至亲至密,我一定会疼爱它的。”

林然:“…”

林然:“……”

林然怀疑人生,忍不住问天一:“他怎么还没放弃这个念头。”

天一翻白眼:“你怎么能理解伟大的母…父爱……不,父母爱。”

“…”林然确实不能理解,并大为震撼,然后冷酷拒绝:“不,我拒绝。”

“——”

罗月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失,他抚着腰腹的手放下来,娇怯精致的脸庞显出阴骘:“然姐姐,你非要与我为敌吗?”

“你没有情人,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就不寂寞吗?”他语气更轻柔蛊惑:“我哪里不好,世上谁还能如我对你这般伏低做小?我什么都会,什么都愿做,有千百个花样能服侍得你快活,你若是再愿意多费些心思笼络我,将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我都乐意替你做,你自高高在上做你的沧澜剑主,永远高坐在剑阁云端,俯望着天下太平,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林然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不好。”她说:“我并不打算当多久的沧澜剑主,也不需要满是后患的所谓太平,况且,罗月,你活着,这沧澜就不会太平。”

罗月神色彻底变了。

他几乎要扑过来,林然手一抬,两根筷子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生生撞塌了外殿的立柱。

罗月被迫停在那里,手捂着脸颊,鲜血从指缝流出来。

林然拿起旁边的勺子:“你可以出去了。”

罗月怨愤地看着她,眼神几乎能将她生吞活剥撕碎。

“你会后悔的!”他发了疯似的尖叫怒吼:“我要杀了她们,我要杀光所有正道的人,我要把那两个贱人的脑袋提过来,让你跪在我面前磕头舔我的脚趾!!”

林然的回答是送他一桌子碗碟,并用勺子帮他打了个新的耳洞。

罗月发起疯来,魔楼铺开势力大肆杀人,在西疆每片洲岛每座城池追杀修士,正道损失惨重,九州的反叛势力如泼了油的烈火气焰高涨,那些原本蛰伏在暗处的、蠢蠢欲动的、静观其变的人,像是终于等到了这最好的时机,忙慌慌从各种角落钻出来比着趁势而起,一时间沧澜大地硝烟四起,好像到处都是叛乱,到处都是鲜血与尸骨、到处都是枭雄与传奇的事迹,像一场光怪陆离又烈火烹油的死亡盛宴。

林然总听人说,说野心是杀不尽的。

但她并不这么认为。

野心是杀不尽的,但敢因为野心而真正动手的人,是可以杀尽的。

只要下得了那个狠心,只要敢背负那份骂名。

罗月是一把好用的锄头,可以在深冬把大地覆雪下那些腐烂的草芽全都翻出来,让它们在寒风中冻死,剩下的就是干净的草芽,它们会生出越来越多干净或者不那么干净但至少绝不敢腐烂的草芽,等待来年春日,草芽钻出大地,会是一年比一年更美丽繁茂的春意盛放。

烂草快被翻尽的时候,玄天宗召集九州大族建成金甲军,连下三州,铁骑踏向雍州的都城。

征西大军杀进枕春洲,血水汇成江河淌满西疆,楚如瑶与侯曼娥亲手把战旗插进空蜃沙海,与罗月决一死战。

罗月没有与她说这个消息,林然知道的时候,枕春楼已经空了。

她不知道罗月是已经无暇特意来嘲讽她一句,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会输。

她去了空蜃沙海。

这是四海中最特殊的海,以沙为海,千古的大漠、峭壁,连绵不绝的万壁崖,这里每一面赤黄的沙壁都流淌过遥远的光阴,海浪般卷起的风沙的呼啸而过,刮过昏黄凛凛的岩石层叠万古无数剑客、刀客、佛者、法士悟道的痕迹。

林然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最后一道夕光了。

凄艳的余霞映在纷叠错落的尸体上,丝丝缕缕晦暗的黑气从尸海溢出来,扭曲着、浮动着,像在大地铺上一层奇异的灰雾,浩浩荡荡铺到黄沙的尽头。

死去的人太多了,不甘的亡魂怀揣着怨气不愿散去,没有轮回可渡,便只能越来越多流溢汇聚在天地之间,酝酿着不详而可怖的力量。

林然走在沙地里,仰起头,看见漫天飘着冰雪与火焰,血水如巨浪高起,浪尖高高踩着似人似兽的怪物,血浪咆哮着覆向半空中好似蝼蚁大小的楚如瑶与侯曼娥

凄痛的龙吟骤起,血浪被蛟龙生生撞断,鳞片与血肉像漫天大雨泼洒。

“邬项英——”

罗月的声音尖锐像能撕破天空:“尔敢叛我!!”

林然顿了一会儿,走过去。

侯曼娥没想到邬项英会反手捅罗月一刀。

大战被意外截止,她握着赤莲剑,惊疑不定看着邬项英。

邬项英远远跪在岩石上,他身上全是血,像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侯曼娥吞了吞喉咙:“他是不想活了?”

楚如瑶抿住唇,好半响才哑声:“天照灵苑,活不成了。”

侯曼娥的表情沉寂下来。

她是法宗的掌门,她当然知道远比其他人更多的消息。

比如天照灵苑全宗早已经被罗月控制了。

她不知道灵苑已经死了多少人,还剩下多少人,但她知道,邬项英折身魔楼,就是为了保全仅剩的天照灵苑。

可他背叛了罗月。

侯曼娥愣愣看着邬项英,看着他跪在那里,伏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血。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灵苑的弟子,是那年她去梵天净地寻找所谓的净土,那里也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沙,到处都是海蜃,从燕州来的方舟刚刚停泊,剑阁的长老告诉她,没能把林然带回来。

她在沙漠里发疯,火焰像一团团莲花炸开,没有人敢靠近,恰是灵苑的方舟远远而来,一人站在巽蛟的龙首,正冠儒带,负手而立,通体天潢贵胄般生来的倨傲,有火焰在方舟周围远远燃烧,他就皱眉挥去,冷冷瞥她那方向一眼,嫌恶而刻薄:“哪来的疯徒。”



——那时她想,早晚他妈要弄死这个傻逼!

青色的身影慢慢走来,像披着最后的一缕霞光,清柔的影子罩在他身上。

邬项英撑住最后的力气,昂起背脊,冷冷望着她。

他的五孔流血,腐烂的龙鳞爬满他的皮表,爬上他的脸孔,像狰狞的妖魔,像丑陋的怪物。

“…我那时去圣贤学宫寻师尊。”他嘶哑说:“我带了几个弟子同去,我把他们封了神识藏在学宫后山,罗月抓走灵苑每个人下了毒咒,却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还活着,他们是干净的。”

林然看着他,说:“好。”

“保住灵苑的名誉。”他用强硬的语气,可望着她的面孔,渐渐变作的竖瞳流露出强烈的耻辱,最后全变作恳求:“…求你,我、我求你。”

“你师尊犯下的罪,害得不是我,我没有资格隐瞒。”林然说:“但剑阁会告诉天下人,你是自请潜伏魔楼,为山门赎罪而死。”

邬项英看着她,半响,竖瞳流下血来。

“好…”他慢慢低下头:“这样也好…”

旁边奄奄一息伏在地上的蛟龙喘着沉重的呼吸,艰难慢慢爬起来,它望了望邬项英,望了林然一眼。

“!!”

楚如瑶突然瞪大眼睛

蛟龙向她冲来,张开黑洞般的的嘴,她下意识拔出凤鸣剑反击,庞大的龙首穿过剑身,撞进展翅欲飞的凤凰——

嘹亮的凤鸣凄厉

威武的蛟龙一寸寸化作飞雪

邬项英跪在那里,望着她。

他的背脊强撑着,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倒下。

他看着她,目光久久凝视她的面庞,突然伸出手,手指颤抖,虚虚伸向她垂落的雪白发尾。

他的嘴唇轻微蠕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他收回手,身形虚幻,一寸寸也化为飞雪

“……”

林然看着面前空白的黄沙,好半响,慢慢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掌心,冰凉凛冽。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位邬师兄,在北冥海城中事阁,他慢慢向她走来,仪态挺拔,眉骨深刻,微微抬着下巴,脸孔不苟言笑,有着仿佛理应当然的倨傲冷漠。

这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这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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