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十二、

清晨,  榆树胡同,县君府。

深秋凉风中,陈小六打着呵欠从门房小屋里出来,走到宅子大门前,  抓住门栓用力将往后一拉。

家里的相公每天这个时候,  就要出门去顺天府学读书。

果不其然,  他刚拿着扫帚将门口的落叶扫了扫,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就背着手自中堂里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陈小六立刻肃了脸色,恭敬问候道:“相公早安,  路上慢行。”

顾思远神色不变,  淡淡应了一句:“早安。”

看人走远后,陈小六脸上立刻恢复笑眯眯,  顾相公虽然看着冷淡怕人的很,  但是却意外地好说话呢,  每日跟他打招呼,他都会回一句。

顾思远不知道这小门房的奇怪心思,  稳步走出了胡同口,  在左手边的早餐摊子买了一份灌汤包,拎着穿过东林大街,  向不远处的府学胡同走去。

顺天府学便坐落在其中,  胡同也是因此而得名。

自六月时候通过王家的关系,将玉米呈上去后,谢长月便得到了封赏。

之后,  他们一家人又在黄杨村多留了几个月。

顾思远一心准备八月份将要到来的院试,  谢长月则在地里指导户部的人如何种植第二季的玉米,  毕竟之后向全国推广还要靠官方。

时间倏忽而过,  到了八月底,院试结束,成绩发案,顾思远毫无意外连中小三元,这个时候,他也终于顺着顾氏族人的意,办了一场勉强算盛大的酒席。

又到九月中旬,地里的第二季玉米开始收获,谢长月暂时卸下了担子。

这时候,他们一家人便开始商量着搬家了。

顾思远获得秀才功名后,安平书院已经教不了他,他必须得去更繁盛、更高层级的书院,位于京城的顺天府学自然是最佳去处。

刚好,之前圣上封赏谢长月时,赐下的县君府离府学所在不远,一家人便欢欢喜喜地决定搬过去。

去京城之前,怕被人说不孝,顾二和顾思远还特地去大房问了问老爷子和老太太,两老人自然是很想跟着一起去京城的,但顾大伯不同意。

之前分家的时候,说好了大房养老,如果两老人跟着二房走了,那岂不是说他们大房不孝、照顾不好老人,他儿子还要考科举呢,名声还要不要了……

对此结果,顾思远早有预料。

平日里,他大伯看着是同他阿父一般寡言的人,但心思和面子功夫却比他阿父重多了,在这个出嫁从夫的时代,之前李香桃能在顾家那么跳,时不时挤压、欺负他们二房,若说没有顾大伯的默许甚至怂恿,那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十日前,初三那天,一家四口人从黄杨村搬到了京城县君府里。

住进来之后,先花了几天时间收拾和熟悉,然后,顾思远便按照原定计划去了顺天府学报道。

如今,是他第四天上课。

这般想着,已经走到了一座气派宅邸前,大门蓝色牌匾上“府学”两个大字,直直映入眼帘。

顾思远跨过大门,向着自己所在的甲班走去。

他住处离此近,出门也早,走进课室时,里面还空无一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先将灌汤包吃了。

待吃完擦嘴的时候,课室里终于陆陆续续进来几人,有风华正茂的青年、也有须发皆长的中年,顾思远与他们对揖问好。

俗话说:五十少进士。意思就是,五十岁能中进士,那都算年轻的。

而他们甲班里,汇集了整个顺天府综合素质最高的秀才们,自然不乏到中年才考中者。

别看时人常说穷秀才、穷秀才,好似很瞧不起的样子,那完全是说话人的身份不同。

就拿他们今年通州的院试来说,两年一届,一届只取中五十人,放到现代那就是市前二十多名,分配到各大中学,那都是全校第一、第二的牛逼人物。

又过了一会,课室里微微热闹起来,大家基本都到齐了。

王旭一脸困顿地看着精神奕奕的顾思远,不由升起几分嫉妒:“你每日早间,半点都不觉困的吗?”

依王旭的家世,本可以直接进入国子监,不过听说顾思远来了府学,便也颠颠地跟过来了。

顾思远自然承他的情,难得有了些开玩笑的心思。

“因为有所期待,马上夫子又要拿我的策论,当做示例为你们讲解,然后满堂夸赞,一想到此处,哪还有半点困顿?”

“……”王旭。

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顾思远还继续解释道:“你可以回去问问王尚书,若是某日皇上要表彰他,他那天上早朝肯定也醒得比平时早。”

王旭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差生才困呗?”

顾思远沉默。

王旭觉得自己确实清醒了,被气得。

不过,他的脾气就是一阵风一阵雨,到了傍晚放课时,早就又恢复正常了。

顾思远则如往常一样,已提早收拾好笔墨,一听铜铃响,便要立刻回家去。

王旭拉住他:“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一放课就急着往家跑,每天回家有什么好的,我巴不得不要回家呢,你待会陪我去太平楼玩玩吧,听说今天新来了个说书先生?”

顾思远冷睨他一眼:“你不想回家,因为你是单身狗,我有夫郎在怀,自然盼望时时刻刻不分离。”

王旭翻白眼:“你酸不酸啊,要是让同窗知道,你这么个小三元的冷面大侠,结果是个耙耳朵,你名声形象就全毁了。”

顾思远神色不变:“并不介意。”

王旭服了。

俄顷,他笑嘻嘻继续道:“好吧,今天就算了,明日是下元节,水官解厄之辰,二元街那边的清平观要为旸谷帝君打醮设坛,到时候肯定热闹死了,放课后,你带上你夫郎,我们一起去玩吧,哼,比起你这个冷冰冰的家伙,长月小哥儿还比较有趣点。”

大周朝尊崇道教,不论大小庆典,都有信徒汇集,热闹非凡。

顾思远想了想,便点头应是:“好。”

他们进京已有数日,早先要在府里收拾,这几日他又早出晚归来府学,倒还一直未有机会,陪着谢长月在这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城里逛一逛。

晚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时,顾思远便把王旭邀请他们明日去二元街的事,告诉了谢长月。

谢长月彼时正趴在顾思远身上玩头发,闻言,果然十分欣喜。

“二元街的清平观我小时候去过一次,那边确实极为热闹,好些年没见,不知道有多大的变化。”

顾思远随意问道:“之后没再去过吗?”

谢长月尖尖的下巴戳在他胸膛上,轻点了点,有些怅然道:“是啊,自从十二岁与镇南将军府的萧景川定亲之后,沈二夫人便不许我再出门了,甚至连生人都没再见过了。”

“为何如此?”顾思远蹙起眉,他虽通过系统对这世界有些了解,但却不可能事无巨细。

谢长月吐了吐舌头,解释道:“绥宁伯府虽说有爵位,但这些年来全靠老爷子在撑着,等到沈大爷头上时,爵位就要削没了,镇南将军府却是军中新贵,萧景川也颇受上面看中,这门亲事对沈家颇为重要。”

“而萧景川的母亲唤做孔夫人,为人最是古板严厉,只喜欢规行矩步、端庄沉静的晚辈,沈二夫人希望我能讨得孔夫人欢心,将来对大哥沈长晔的仕途有所助益,所以要做个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全京城最贤良淑德的小哥儿。”

说到这里,谢长月仰起头看着顾思远,十分庆幸地道:“嘿嘿,还好现在嫁给夫君了。”

顾思远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垂首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压低嗓音道:“那……要怎么谢我?”

无论过多久,谢长月都会被自家夫君这样刻意的柔情所俘获,耳际瞬时爬起薄红。

不过,他又岂是轻易服输之人。

轻哼一声,手撑在顾思远坚硬的胸膛上,慢慢直起了上身,两腿架在身下人劲瘦的腰上,细白如玉的小腿和脚踝,从略宽的中衣里裸露出半截,轻轻蹭了蹭:“夫君想要怎样,就怎样啊……”

触感明明光滑冰凉,却带起了无边痒意。。

顾思远吸一口气,双手瞬时握住身上人的细腰一个用力,二人便颠倒了位置。

谢长月笑容得意,殷红唇间吐气如兰:“夫君真是急性子,人家还没开始感谢呢?”

顾思远看着他,眸子深不见底,嗓音低哑磁性至极:“待会,莫到一半,就哭喊着不要,便是最大的感谢了。”

“唔……”谢长月觉得自己可能玩脱了。

不过,显然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中途偶尔想要逃跑,也被抓住纤细的脚踝给反复拖了回来。

于是,等到第二日去看庆典时,顾思远便只能一路都在夫郎哀怨撒娇的目光中。

谢长月摸着脖子上的口水巾,哼哼唧唧:“我腰也疼,脖子上也都是痕迹,没法出门见人了。”

“……”顾思远看他一眼,淡声道:“如果没搞错,我们两现在就正在大街上。”

谢长月理不直气也壮:“那我不是不忍心辜负你的邀约,我脸皮这么薄的小哥儿,容易吗我。”

他就是希望,下次哪怕他又不小心作了妖时,夫君在床-上也对他不要太过翻脸无情。

顾思远覻他一眼,轻捏他纤细的手指,嗓音低沉:“乖一点。”

又是那熟悉的低低一声,仿佛载满宠溺和柔情。

谢长月几乎当场腿软。

“哦……”他乖巧地拖长声音应道。

嗯,就是这么没出息。

不过,等走到二元街上时,看到四面的各种小摊子,谢长月就完全恢复了精神,若不是顾思远牵着,都差点能蹦到天上去了。

顾思远对这古代的民间生活,也颇有几分兴趣,便跟其一道走走停停看看。

走了小半条街,已经能看到前方开设的巨**坛了,谢长月也终于有些累了,将手上没吃完的小食递给顾思远,站在原地不肯走了。

他手拉着顾思远的袖子,鼓着脸颊撒娇:“夫君……”

顾思远假做看不懂,淡声道:“累了,是要回去吗?那走吧。”

谢长月瞪大眼,赶紧拉住他:“不。”

他才出来没一会呢,哪能那么快就回去。

他嘟嘟囔囔:“要夫君背我。”

顾思远看他,面无表情取笑道:“这会,就不是脸皮薄的小哥儿了?”

“啊,我不记得了,我也听不懂。”谢长月才不管那么多,纤细的双臂一展,就直接牢牢挂在了自家夫君的脖子上。

顾思远无奈摇头,双腿微弯,双手用力一托,稳稳地将人背了起来。

谢长月趴在自家夫君温热坚实的后背上,笑容得意。

想了想,他又低头在顾思远的脖子上浅浅亲了一口,甜甜蜜蜜道:“夫君,你最好了,我最爱你。”

顾思远不理他,这个恃宠而骄的小狐狸。

不过,旁边小摊子上摊主和客人的目光,却随着这一声响亮告白而看了过来。

啧,世风日下啊!

谢长月瞪圆了眼,朝他们看回去,眉眼间神气飞扬,哪有一丝脸薄皮、不好意思的模样?

不远处的天韵楼前,站了几道人影,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人向这边走来。

沈长欢轻声道:“原本长月回到乡下,我还有些愧疚之意,不料他比我想象地能干多了,这么快就光明正大又回到了京城。”

旁边一着浅红衫的小哥儿,闻言颇为不屑道:“哼,果真是乡下人的种,靠着种地才被封了县君,大街上这般举止轻浮,哪里配与我们这等出身之人相提并论?长欢,完全不必将其放在心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他声音无半分压低,到最后甚至微微扬了起来。

也就让越走越近的夫夫两人,听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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