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初入江府
王夫人今儿午时就过来了。
来时, 沈家正设宴款待着江老爷。
门前小厮匆匆走到沈夫人跟前禀报,“王夫人来了。”沈夫人一时还没想起来,是哪个王夫人, 正欲问,前院突地传来了几声争执。
“你们沈家已经今非昔比, 攀了个高枝,门槛也跟着高了, 我王家哪能入得了你们的眼。”王夫人看着拦在她跟前的几位丫鬟, 语气极度刻薄, “你们也甭问我是哪个王家了, 如今你们沈夫人眼界儿高了,恐怕也不认识,你们就去告诉她, 她刚攀附上的那位大将军, 是我的二侄子,我今儿来,只想见见沈家的二公子,当面问问他,我王家的命到底有多低贱,不配得他手里的一份药?”
王家在芙蓉城,从未同沈家打过交道。
沈夫人尚且未见过王夫人, 更别说底下的小厮和丫鬟。
前院守门的丫鬟见人横闯了进来,想着里头正在招待江老爷, 忙地上前相拦, “还请夫人稍后,奴婢先去禀报夫人。”
话音一落,便被王夫人劈头盖脸, 指桑骂槐地数落了一通。
小厮和丫鬟听说她是未来姑爷的姑姑,都不敢吭声了。
沈夫人起身走出去,刚到门口,王夫人已经迈着大步,胸膛挺得直直地走了进来。
虽未见过其人,如今看到她这副做派,沈夫人多少也想了起来,芙蓉城还能有几个王家能如这般张扬。
王家这些年在芙蓉城做着水路上的生意,虽是商户,但仗着同江府的那点关系,平日里自来瞧不起他们这些平民低户,今儿个上门,八成是为江家老爷而来。
沈夫人笑着上前相迎,“今儿不知王夫人上门,多有怠慢,还请王夫人见谅。”
王夫人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目光落在沈夫人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跟着一笑,“倒也不怪沈夫人怠慢,府上的四姑娘成了未来的侯夫人,沈夫人哪里还需在意这些礼数”
语气里的尖酸,沈夫人算是听出来了。
倒不明白她是何目的了。
虽如此,沈夫人还是客气地将她请进了前院,“王夫人别站着了,咱进去,坐着慢慢聊。”
今儿沈家的沈老爷,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在陪着江老爷,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江老爷脸上的笑意,霎时没了踪影。
当年江家的姨娘和她这位庶女闹出来的事儿,可谓是丢尽了脸面。
母女两人暗里瞒着江家上下,同长安城尚书府上的大公子起了私情,等到肚子大了找上门,尚书府的大公子却一口否认,死活不认账,还反过来骂江家门风败坏,养了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江氏不甘心,跑去衙门敲了鼓,告尚书府大公子骗了她感情。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江家名声一落千丈。
两人在长安城算是呆不下去了,最后江家老爷子一气之下,将两人一块儿赶到了芙蓉城,几年后,才嫁了个商户,便是如今的王家。
之前肚子里的孩子没留成,倒是为王家又生了三个儿子。
战场上死的那位是大儿子,王文志。
江老爷子死后,江老爷本着都姓江的情面上,对王家这些年借着江家的名头,到处显摆一事,并未在意。
唯独一点,老爷子生前说了,不许母女俩再踏进江府。
这回来芙蓉城之前,江老爷也想过,保不准会碰上,谁知这才第二日,就找了过来。
王夫人进屋,一眼就看到了席上的江老爷,心头多半还是有些生畏,可一想起自己儿子的死,便又什么都豁得出去,上前去同江老爷打了招呼,“听说昨儿兄长就过来了?”
江老爷虽不愿搭理,出于礼貌还是点了头,“嗯。”
沈夫人忙地让人添了一个位子,让其坐在了江老爷边上。
小时候那会儿,江老爷就看不顺眼她们母女俩的做派,虽是兄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半分感情,江老爷实属懒得搭理她,“我若有事,自会去寻你,你倒不必上门。”
王夫人一笑,“兄长说的哪里话,二侄子许亲,我怎能不来。”王夫人的目光往席上扫了一圈,接着道,“前段日子我去了一趟江城,回来后便听说沈家攀上了我那大将军二侄子,今儿过来,除了同沈家道一声恭喜之外,我还想见见贵府的二公子沈居安。”
一个“攀”字,沈家人的脸色都有了变化。
沈家之前不愿同官场打交道,便是这一点,一旦沾上了这些事故,腰杆子就挺不直了。
再冷不丁地又听她说起二公子,个个脸上都带着疑惑。
沈二公子当下便应道,“在下就是沈居安,不知王夫人寻在下有何事?”
王夫人盯着沈二公子,脸上的神色一瞬暗了下来,起身仰起头质问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二公子,身为医者,救死扶伤,算不算是本分。”
沈居安完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当下也跟着起身,点了头,“是。”
王夫人突地一声冷笑,“既是如此,沈二公子,为何要舍弃我那在战场上,拼死杀敌的大儿?他的性命,就不值得你相救,不值得你手里的一捧止血药,还是我儿的身份不够,你沈家眼光太高,我儿不配让你医治?”
战场上的事,沈烟冉回来并没同家里人说。
王夫人这一番话,别说是沈居安,沈老爷和沈夫人也是一脸懵。
身旁的江老爷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训斥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休得在此撒泼。”
王夫人转头看向江老爷,红着眼圈道,“兄长是觉得我在撒泼?文志那孩子当初听说是他表哥带兵,兴奋得一夜未眠,硬要跟着他参军,如今人没了,是我在撒泼吗?”
江老爷知道她是个什么人,泼妇最为难缠,“你先回去,这事儿同沈家没什么关系。”
王夫人今儿过来,便是趁着江老爷也在场,无论如何也要向沈家讨个说法。
她得问清楚沈二公子,为何不救她的儿子。
“兄长不在战场上,不清楚缘由,当日我儿被他伯父抬回来,尚且还有一口气在,是沈家二公子私自断定救不活,舍了我儿的性命,我倒是想知道,沈家二公子是何以断定,我儿就救不活了?二公子的医术当真就能断定一个人的死活了?”
沈烟冉进来,刚好听到这句话。
沈家的人也大抵清楚了事情的来由。
身为医官世家,沈家遇到过不少前来闹事的患者,救与不救,关键时候,还真就能断定。
要真只有半口气,救不活了,也不会白折腾了功夫。
沈家人也相信,沈烟冉不会轻易去放弃一个人。
沈二公子这回终于可以挺直胸膛,言语之间也没客气,“王公子为国捐躯,我沈家身为大周的百姓,感激不尽,战场上牺牲了无数的亡魂,真要算在我沈家头上,我沈家就算全部赔上性命,也不够抵,王夫人质疑我无权断定他的生死,又如何能保证我救了就一定能救活,我沈家只是医者,并非救世菩萨,照你这么说,只要我沈家出手救了,战场上所有的人都能活下来了,再往大了说,是不是只要我沈家捏个手指头,便能将辽国灭了,何需派什么兵将。”
沈二公子是个直脾气,哪里受不得这番侮辱,一番言辞,处处怼到了王夫人的心口上。
王夫人被这话噎得愣了愣。
正好沈烟冉和江晖成走了进来,王夫人转过头,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阵沈烟冉,瞬间明白了,讽刺地道,“我就说呢,他伯父在战场上就没能奈何得了沈二公子,这不就是仗着自己家里养了个能攀高枝的妹子。”
沈老爷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
江老爷“啪!”地一巴掌落在了几上面,没再给她半丝情面,“滚出去!”
王夫人不依不饶,“兄长难道看不出来,这沈家打的是什么算盘,就是想攀了江家的高枝,二侄子这才刚得了侯爷的爵位,她沈家就迫不及待”
“你是谁?”
王夫人的话,突地被打断,回头看着身旁说话的江晖成,正要唤一声,“二侄子。”可对上江晖成那双凉意沁人的眼睛,又唤不出口了。
“我是你姑姑,咱们也有些年没见了”
江晖成点头,“哦,当年被祖父赶出江家的那位?”
王夫人脸色变了变。
“如此我倒有耳闻,毕竟当年姑姑去敲了鼓,我还记得一些。”
“我”
“怎么了?今儿来沈家找父亲,是要银子,还是要田铺,当年你成亲时,我江家因为你的名声,不是都补偿给了王家?还不够?”
王夫人的脸色青一阵的白一阵,万万没料到江晖成不顾她的脸面也就罢了,连江家的脸面都不顾,竟当着外人提起了这桩旧事。
王夫人如今能在王家抬起头,全仗着娘家的威风,软了语气道,“成哥儿你是不知,你表弟自小就以你为榜样,这回也是因为知道是你领军,才闹着要去参军,如今死在了战场上,姑姑心头不甘啊”
江晖成从来不吃她这一套,反问道,“这么说,你儿不敌牺牲在了战场,怪我没保护好他?”
王夫人一愣,“倒也不是这么说的,是那沈二公子”
江晖成一声打断她,“王文志不听从安排,擅自追敌,被将死的辽军一剑穿胸,能有半口气回到军营,全仗着将士们知道他是本将的表弟,先且不说百花谷落雨,物资被困,就算药草充足,也完全没有救治的必要,沈大夫医治的那晚,本将也在,是本将让他放弃了医治,怎么,姑姑也要我赔你儿一条性命?”
王夫人惊愕地看着江晖成,彻底地说不出话来。
沈烟冉进来时,原本走在了江晖成前面。
江晖成同王夫人搭了话,才轻轻掰住了她的肩膀,将其护在了身后。
整个屋子,除了王夫人不知道她就是‘沈安居’之外,其他的人都知道。
而那晚是不是他下达的命令,也只有沈烟冉自己清楚。
此时沈烟冉看不见江晖成的脸,抬起头,见到的是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
似是一座山。
越瞧越伟岸。
沈烟冉唇角刚弯出了一个弧度,心口突地一下,如同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般,疼得她眼泪花儿都冒出来了。
跟前的王夫人,仍不死心,“成哥儿,姑姑可是过来人,姑姑虽不知道这四姑娘是使了什么手段,同你相识”
江晖成眼睛一闭,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最初入梦的那个场景
沈烟冉抱着他,说的那番话,“江晖成,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只要你醒过来,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我不会让你娶我,也不喜欢你了,只要你活着,你活过来,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他并不明白,她是何意。
就如同第二日他醒来,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她走过来同他道,“我并非是挟恩图报,若是你认为这桩亲事是我”
他不明白地答,“你于我,本就有恩。”
如今想来,定也是她这位姑姑找上了沈家。
沈夫人实在受不了王夫人那满口的污言秽语,起身正要驳上两句,江晖成却突地从袖中掏出了从皇上那求来的圣旨,交给了跟前的沈居安,“劳烦二公子,给这位妇人读一下。”
沈居安虽疑惑,但还是接过江晖成手里御赐的婚书,一字不落地读了出来。
别说王夫人,江老爷,沈家一家都被震住了。
当日江晖成匆匆地追上了江老爷,只说要一同前去沈家,并没有同他提上半句圣旨的事。
而昨日提亲之时,江晖成也未提及,若是他先拿了这御赐的婚书出来,沈老爷哪里还敢说出什么招婿的话来。
二公子读完了,江晖成将圣旨收了回来,看着目瞪口呆的王夫人,又道,“圣旨是我去向陛下求来的,我爱慕沈家四姑娘,前来提亲,怎的,还得让姑姑同意?”
王夫人是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屋子里一阵安静。
最后还是沈夫人身边的嬷嬷察觉出了沈烟冉不对,忙地上前扶住了她,“小姐这是怎么了。”
沈烟冉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前几回心口疼,疼一下也就过了,今儿这疼压在胸口,迟迟下不去,疼得她额头生了汗,耳朵也渐渐地有了嗡鸣。
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跟前的江晖成也转过了身,沈烟冉忍着疼,对他笑了下,“我,没事。”
话音一落,身子便倒在了嬷嬷怀里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沈烟冉又回到了上回梦境中的那个院子。
“你瞧瞧”
听声音还是上回的那位姑娘,只不过这回沈烟冉终于瞧见了她的脸。
一身绫罗,相貌艳丽。
“都说世事弄人,将军不就合了这话,这簪子是将军在幽州挖到的一块石头,亲自画图让人打造了出来,托我三哥哥亲手送给了姐姐手里,只可惜姐姐同将军到底是无缘,碍着身份偷偷地又给了我,要说我,将军这样也不是法子,虽说是为了恩情,沈家女也算是他明媒正娶娶进府的,当该好生待人家才对,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将军出去都一年多了,别说是物件,连个信儿都没回她”
那姑娘手里拿了一根簪子,正对着太阳照着,艳红的宝石闪着光,同她在首饰铺子里打造的那只极像。
心口的痛楚,仿佛带进了梦里。
沈烟冉猛吸了几口气。
梦境里的人分明是头一回见,她却觉得异常熟悉,如同那个院落,仿佛她已在那里生活了好些年
沈烟冉是被疼醒的,睁开眼,天色已经黑透了,安杏正拿着帕子在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珠。
沈烟冉想不明白,怎的又做了这么个奇怪的梦。
“小姐总算是醒了。”安杏顶着个红眼圈,一瞧就知道哭过,“适才可吓死奴婢了,这人好好的,说晕就晕”
沈烟冉刚醒,嘴唇有些发干,“给我盏茶水。”
安杏忙地去沏茶。
回来时,沈烟冉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接过安杏递过来的茶盏,热乎乎的茶水进喉,心口的跳动,才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今儿府上的那场闹剧是如何收场的,她是完全不知。
还未开口问,安杏先一股脑儿地道了出来,“老爷已经同小姐把过脉了,说小姐是气血攻心,那王家夫人来时倒挺威风,江老爷见小姐晕了之后,当场给了她一巴掌,走的时候,王夫人半边脸都是肿的”
安杏也以为她是被王夫人气着了,才晕了过来,安慰道,“王夫人死了儿子,心头积怨,说的都是些胡言乱语,小姐别当真,将军为了小姐,还去同皇上跟前求了圣旨赐婚呢”
御赐的婚书,沈烟冉倒是知道,也听二哥读完了,就是那阵子,胸口的疼痛突地加剧,疼晕了过去。
“好端端的,他求什么圣旨”原本江老爷和江晖成前来沈家求亲,沈烟冉就挺意外了,如今再加一道圣旨。
沈烟冉愈发觉得不踏实,埋头又饮了一口茶,突地抬起头看向安杏,疑惑地问道,“你说,将军,他当真就如此喜欢我?”
安杏一愣,“小姐人这么好,长得又好,将军自是真心喜欢”
沈烟冉:
两人正说这话,外屋的珠帘一阵脆响,沈烟青随之探了个头进来,“醒了?”
安杏起身招呼,“三小姐快进来。”
沈烟青已经来了几回,这回见人终于醒了,长松了一口气,坐在了沈烟冉的旁边,说的也是今儿的王夫人。
安杏见两人聊着,又出去给沈烟青沏了一盏茶。
忙完了,便出去替沈烟冉张罗饭菜。
沈烟冉昏睡了一个下午,未曾进食,安杏怕她饿着了,去厨房熬些了粥,回来时便见江晖成立在了长廊下的两步台阶上。
夜里没有灯,安杏走近了才看到了个人影立在那,起初还吓了一跳。
“将军?”
江晖成往下走了两步,替她让了路,“嗯。”
“将军放心,小姐已经醒了。”
江晖成点了头,依旧立在那,脚步却没往回走。
安杏匆匆地进屋,沈烟青已经回了屋,沈烟冉也下了床榻,坐在圆桌前正翻着药书。
“小姐怕是饿坏了。”安杏将粥端给沈烟冉,看着她吃了大半碗,才小声附在她耳边道,“将军正在外面候着呢。”
**
从竹苑出来,穿过院前一段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便是通往前堂的环形游廊。
前院守夜的几盏稀薄的烛火,被头顶上的月色尽数淹没。
沈烟冉脚步极轻,出来时没提灯。
听安杏说,人就在游廊下,沈烟冉没瞧见,只得继续往前抬步上了长廊,刚往里探头瞧去,便听得一声,“在这。”
竹苑同西苑的客房,之间隔了两个院堂,沈烟冉不知道他是怎么摸到这儿的,一脚踏上去,同他一道隐在了圆柱后的一片阴影下,“将军放心,我没事。”
江晖成打量了她一阵,轻声问道,“吓着了?”
“没。”
深更半夜的,两人在此,总有些私会的感觉,沈烟冉心头有些虚,正要让他回去,江晖成突地唤了一声,“烟冉。”
沈烟冉抬起头,月光从他身后的柱子映照过来,沈烟冉只朦胧地看见了那张脸的轮廓,并没有看清他递过来的东西。
“拿着。”
沈烟冉没敢接,“这是何物?”
“定情之物。”
沈烟冉:
江晖成俯身拉起她的手,将东西塞到她掌心里了,沈烟冉才知道是一块玉佩。
沈烟冉用手指头轻轻地蹭着上面的图案,猜着是不是他一直配在腰间刻了江家族徽的那块玉。
跟前的江晖成突地又道,“辽军从百花谷撤军到了幽州,我明日就得赶去支援,再回来,估计得半年之后。”
沈烟冉听明白了,今儿他是来道别的。
可她什么都没准备。
沈烟冉摸了摸自个儿的身上,当真是什么都没有,尴尬地望着他,“我”
“我已经同沈老爷和沈夫人说了,等我回来,我们便成亲。”江晖成借着朦胧的月色,看着她的眸子,缓缓地重复着她上一世的话,“成亲后,我们就住在沈家老屋,就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不图富贵,不贪荣华,养几条小狗,种上你喜欢的花草”
不图富贵,不贪荣华
那字字句句,钻入沈烟冉的脑子,沈烟冉心口莫名地一缩,不知是江晖成念得太动情,还是那话听上去,本就带着一股悲伤,甚至掩盖住了那话带给她的羞涩。
越是平凡的愿望,越是难以实现。
沈烟冉从他的言语中,察觉出了一些不安,紧张地问道,“幽州战事,比百花谷更艰难吗?”
“不难。”
沈烟冉松了口气,“那我等将军平安归来。”
“好。”
江晖成突地伸出胳膊,揽她入怀,冰凉的唇瓣轻轻地映在了她的额头,低声道,“烟冉,我娶你并非是因为恩情,从一开始,我便喜欢上了你,是我画了你的画像,给了母亲,是我让她派人来了沈家提亲。”
并非是她高攀,也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对不起
江晖成松开她。
月色笼罩在了她的发丝上,染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如梦如幻。
这一世,他不欠苍生,也无抱负,只想要她。
**
沈烟冉一个夜里都没睡好,额头那一片总觉得烧得慌。
一想起自个儿是如何仓皇地推开他,一句话未说地逃了回来,心肝子都悔上了。
她跑个什么劲儿耍流|氓的又不是自个儿。
半年,不过就六个月
沈烟冉将脸捂进了被褥中,一直折腾到心口隐隐发疼,才“嘶”地一声,掐断了念头,待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彻底的平息了下来,心口的疼又才慢慢地消散。
第二日一早,沈夫人跟前的嬷嬷便过来请人,“江老爷和将军今儿要走,小姐赶紧收拾收拾,前去送一程。”
昨儿那圣旨一下来,当今圣上就是媒人,两家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未婚夫要走,沈烟冉这个未婚妻,自然得去相送。
沈烟冉出去时,沈老爷和沈夫人已经将两人快送到了门口,沈夫人几度回头,才见到人,赶紧招呼了过来,“将军今儿就得赶去幽州,得要半年才能回来,你去说两句体贴话”
沈夫人轻轻一推,将她推到了江晖成跟前。
江老爷先一步出门上了马车,身后的人也识相地一一回避。
昨儿沈烟冉收了他一块玉佩,自己什么都没给,到底是心里过意不去,横竖也睡不踏实,大半夜起来,在首饰盒子里挑了半天,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来,想起前儿不久去清灵寺得了一道平安符,便用针线照着那符文,连夜绣出了图案,做了个荷包,用玉坠给他串了起来,递给了江晖成,“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愿将军能顺遂平安。”
江晖成垂下的眸子突地定住。
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前世他头一回下幽州,她追出府门,也送给了他一个荷包,“将军这一去就是两年,我也没什么可送将军的,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前面的将士正等着他,他伸手接过,只应了一声,“嗯。”
走出巷子时,他才转过了头,见她依旧立在门口,笑着冲他挥了手。
不知是她孤单的身影触及到了他,还是那笑容感染了他。
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想过,等这次回来,定要好好同她谈谈。
再回来,却遇到了沈家老爷去世,她不再像往日那般过来寻他,他与她之间慢慢地开始生疏,也很难再见她笑
再后来,便是围城。
到死,他都没能同她好好说过一回话。
江晖成伸手接过,指腹紧紧相捏,看着跟前这张笑容还未消失的脸,喉咙一滚,哑声道,“等我回来,很快就回来。”
沈烟冉点头,“好。”
有了昨儿夜里那一吻,沈烟冉下意识地同他保持了距离。
看着他上了马车,出了巷子,一行人才回过头。
热闹的院子,突地清冷了下来。
沈老爷在家陪了两日的客,耽搁了不少功夫,当日便拉着沈家二公子和沈烟冉赶去了药铺,“赶紧忙乎完,翻过这个年,咱家可就没一日闲着了。”
只余半年,还得准备嫁妆。
还有个三姑娘在前头。
哪里还有空闲日子。
沈老爷子将沈二公子安置在了药铺忙乎,自个儿则带着沈烟冉回到了沈家老屋,拿出了沈烟冉当年抓周时抓过的那张药单子,慎重地交到了沈烟冉的手上,“从今儿起,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这,只专注这张单子,为父如今只能指望你了,你看看能不能悟出来”
什么婚后在沈家住两年,有了那圣旨,也就是嘴上说说。
江家真要人,他还能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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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烟冉被沈老爷关进老屋后,就没再出来过,一心钻研那张药单。
半月后,沈烟青背着沈老爷来了一趟。
进来时一脸的羞涩,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沈烟冉才听明白,是宁家过来提亲了。
宁侍卫上回跟着江晖成一道回了芙蓉城,因胳膊在百花谷运送物资时,受了伤,并没有同江晖成一道前去幽州。
听张家夫人说是沈家三姑娘,宁家自是一百个愿意,十日内便定了亲。
因江家的婚期定在了半年后,沈家总没有让妹妹先出嫁的道理,沈夫人使出了□□,忙里忙外,愣是将三姑娘的婚事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三姑娘沈烟青成亲的前一日,沈烟冉才被沈老爷从老屋里放出来。
三个月里,沈烟冉满脑子都是配方和药材,那单子是早年留下来的,写的并不详细,每一样药材的比例都极为讲究,错一分,都相差千里。
同沈烟青聊着时,沈烟冉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药材。
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同外界脱了节。
当天夜里,安杏趁着沈烟青打盹儿的功夫,悄悄拉着沈烟冉出来,将几封信件塞到了她手里,“这些都是将军从幽州寄回来的信,老爷不让奴婢给小姐送去,说是怕妨碍了小姐钻研,这都存了好几封了,小姐趁这功夫,赶紧瞧瞧”
沈烟冉愣了愣,一一展开。
里头写的都是些地名。
几月几日,到了哪儿,在哪儿停留了多久。
沈烟冉从未离开过芙蓉城,信笺上的地名瞧了也不认识,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嘀咕道,“这都写的什么呀,有那功夫,他还不如多赶几里路”
安杏也忍不住偷笑,“将军这不是想小姐了嘛。”
倒是最后一封的落款处,写了一句:不见之日,甚是思念。
安杏见她半天没动,脸色慢慢地生了红,正要伸头过来瞧,沈烟冉眼疾手快地一把合上,掩饰地道,“没什么好瞧的,就些地名儿”
说完,沈烟冉却没将那封信还给安杏。
替沈烟青送完亲后,第二日,沈烟冉又回到了老屋。
呆了一个月,便到了除夕。
当夜一场雪落下,整个芙蓉城都披了上一层银装,沈烟冉从老屋回来,眼前已是茫茫一片雪海。
大年初二,沈烟青带着宁公子一道回了沈家。
婚后的沈烟青性子倒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脸色红比以往润了些,头发也梳成了妇人鬓,吃完了团圆饭,沈烟青突地拉着沈烟冉走到一边,悄声地道,“过两日你姐夫要去幽州。”
沈烟冉一愣,“辽军还没死心?”
“听你姐夫说,辽军的三皇子死在了战场上,辽国这回怕是要破釜沉舟了”
沈烟冉心头莫名一紧。
沈烟青又将她拉近了些,“我想着横竖在芙蓉城也没什么事,我也跟着去一趟,幽州有你那位江将军在,如同铁笼,丢不了,你先别同父亲和母亲说也别同你姐夫说。”
沈烟冉回头惊愕地看着她,“你这是先斩后奏,姐夫要是知道”
“好妹妹,你可别管我了,赶紧的,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将军的今儿就一道拿给我,明日一早你姐夫就得走,我得赶在他前头去堵他。”
“你胆子也忒大了些。”
“行了,你上回不也瞒着咱去了百花谷,咱俩不相上下,谁也别说谁”
沈烟冉说不过她,也知道拦不住。
想了一阵,也想不出要稍什么东西给江晖成,最后回屋将安杏给她绣的那双护膝交给了沈烟青,“这个你拿给他,路上小心,辽军既然无心退兵,幽州便不是个安全之地,要是察觉出不对劲了,万不可再停留,早些回来”
“成,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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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烟青一走,沈烟冉也没再回老屋。
半个月后便是江府的江夫人生辰,江夫人年前就已托人同沈夫人说好了,邀请沈烟冉去长安做客。
离预定的婚期只剩下了两月不到,总不得当真将她关到婚前才放出来,沈老爷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放了人,“去吧去吧成亲之前先去走走也好。”
药单上的方子,沈烟冉花了四个月,也只参透了一半,详细地记册后拿给了沈老爷,“父亲放心,等我回来,铁定给你完完整整地解析出来。”
沈老爷知道她天赋极高。
别说是四个月,这辈子他花了几十年了,都没能研究出个一二来。
能得了半张药单的配方,沈老爷已非常知足,高高兴兴地同沈夫人将沈烟冉送上了前去长安的马车,再三嘱咐道,“头一回到长安,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就去找你董伯伯”
沈夫人一巴掌拍在了他身上,“呸呸,能有什么事儿,凭江家的为人,还能让她受气了不成。”
沈老爷没好气地道,“高门大户里规矩多,我是怕他吃亏”
沈烟冉今儿依着沈夫人的话,裹成了粽子,立在雪地里哈着一团白气。
沈夫人一眼望过去,见她正盯着跟前的白气瞧,突地不说话了,“你看看她,哪里有个紧张劲儿,真是随了你,没长心眼儿。”
沈老爷:
沈烟冉:
“小姐,都准备好了,咱先上马车吧。”安杏手里提着一个木箱,身后踩出了一串的雪印。
沈烟冉看了一眼满眼担忧的沈夫人,拧了拧眉,凑过去道,“母亲,要不我不去了吧?”
沈夫人一愣,急了,“年前人家就说好了,你可是答应了的,这节骨眼上,怎可能说不去就不去”
沈烟冉突地一笑,转身上了马车,“母亲,父亲,那我走了。”
沈夫人知道自个儿被她逗了一场,笑骂了一声,“这死丫头,就没个正形”
磨磨蹭蹭了一个早上,总算是出发了。
马车帘子一落,沈烟冉便褪去了身上的夹层斗篷,扔给了安杏,“可没将我憋死”
天上虽落着雪,实则也不冷。
头一回去长安,沈烟冉确实不紧张,十六七岁的年纪,见什么都新鲜,相反还有了一份期待,昨儿晚上沈烟冉就有些兴奋地睡不着了。
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好奇。
如今坐在车上,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过,时不时地问安杏几句,“长安的姑娘,是不是跟咱长得一样?”
安杏早年跟着父母去过长安,不过也是很小的时候,记忆模糊,“都是陈国人,长相应该错不了。”
“那穿着打扮呢?”沈烟冉又问,“咱带的那几身衣裳,也不知道会不会过时”
安杏笑了笑,“小姐放心,您穿什么都好看。”
沈烟冉:
马车行驶了半日,沈烟冉才渐渐地沉下了心。
想也没用,等到了长安再说吧
出芙蓉城的那段雪路不太好走,耽搁了些功夫,到了江城之后,走了水路,路程便快了许多。
安杏生怕误了时辰,前去催了船家几回。
到长安的那日早上,刚好是江家夫人的生辰,满满当当,正好花了半个月的路程。
沈烟冉早早就让跟来的两个嬷嬷收拾好了行礼,船一靠岸便交代安杏,“你先去瞧瞧,有没有江家人,若是没见着,咱就雇辆马车,直接赶到江府”
年岁一过,江夫人就吩咐了府上的人,轮流去码头守着,这半个月,府上的人都知道了今年夫人的生辰,芙蓉城那位未来的侯夫人要来,早早就盼着了。
候了半个月,没守着人,又听说芙蓉城落了雪,江夫人知道怕是耽搁了,早上还在同嬷嬷叨叨,“也不知道这一路过来顺不顺遂。”
正说着,大房的大奶奶进了院子,“算着日程,今儿也该到了,母亲先别着急,我去码头接人。”
今儿是江夫人的生辰,前来祝贺的人不少,江夫人横竖也走不开,便点了头,“那丫头头一回来长安,见到人了,可别怠慢了。”
大奶奶笑了笑,“母亲放心,儿媳都知。”
从江城来的船只,靠岸得早,大奶奶也没敢耽搁,出了院子便让人备了马车,急急忙忙地赶到巷口,远远地看到一艘船过来,便出了马车,候在了巷口。
年关已过,从芙蓉城过来长安的人挺多。
大奶奶伸长了脖子不错眼地往那人堆里打量,见到从船上下来了一位穿浅绿短袄的姑娘,忙地指给了身旁的嬷嬷,“你快去问问,那姑娘是不是沈家的丫头。”
嬷嬷点头,挤着人群过去。
远远的大奶奶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见嬷嬷和那姑娘笑了起来,心头突地一松,知道是接对人了,目光更是紧紧地盯着船舱口子。
前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江家的嬷嬷陪着绿袄姑娘还在张望。
不多时,船上又下来了两位老嬷嬷,大奶奶的脚步往前移了移,绊到了个石头,低头的功夫,沈烟冉已经出了船舱。
等大奶奶再抬头望过去,便见船头上立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姑娘。
周身的衣裳被雪色的斗篷遮住,只露出了下摆一截海棠色的裙摆。
站在那人群堆里,目光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她身上,旁的什么都不起眼了。
大奶奶是长安尚书府的姑娘,算是名门闺秀,此时瞧见这么个神仙人儿,一时也愣了神。
大奶奶正看得入神,对面沈烟冉顺着江家嬷嬷的目光望了过来,冲着大奶奶笑了笑,轻轻地弯了弯身,才提步走了过来。
大奶奶忙地迎上前,走近了看清了那张脸后,也彻底理解了小叔子,为何亲自做了画像,还跑去皇宫特意同皇上求了婚书。
长安,是难找出这般干净的姑娘。
沈烟冉听嬷嬷说了,快走到跟前了,便唤了一声,“大奶奶。”
“这大冷天,沈姑娘路上怕是没少挨冻,辛苦了。”大奶奶是个随和的人,上前挽住了沈烟冉的胳膊,似是见到久逢的亲人一般,完全没有生分,扶着她一道去了马车边上。
江家的下人从沈家嬷嬷手里接过了行礼,替她搬到了马车上。
“外边冷,咱先回府,母亲可是盼得紧呢,都念了半个月了。”大奶奶同她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内搁着一个火炉子,一上去,大奶奶又递给了沈烟冉一个手炉,“沈姑娘先且忍忍,还得小半个时辰。”
“多谢大奶奶。”
大奶奶的一通热情,彻底赶走了沈烟冉心头那份初来乍到的不安。
两人一路说着话,大奶奶挑起话头子,问了她芙蓉城的气候,沈烟冉也顺带问了问长安,大奶奶笑着道,“这回来了,可得好生到长安瞧瞧”
大奶奶给她说了几处有名的地儿,又介绍起了沿途的风景,小半个时辰,过得很快,车轱辘一停,大奶奶便掐断了话题,同沈烟冉说了一声,“到了。”
江府的嬷嬷掀开了车帘,沈烟冉从那帘子内才探出个头,便被门前的一堆人给惊住了。
立在前头的江夫人,护犊子似得回头骂了一声身后跟来的一群猴孙,“让你们别跟着过来,你们偏不听,可不就吓着人了。”
江夫人骂完,才往前走了两步去接人。
沈烟冉已经下了马车,身后的大奶奶早在她耳边说了一声,“这是母亲。”
沈烟冉走到跟前,依着规矩对着江夫人行了礼,“烟冉见过伯母。”
江夫人之前看过画像,如今见到了真人,发觉竟然比那画像还要标志几分,心头免不得激动,忙地扶住了沈烟冉的手,“好孩子,赶紧进来。”
头一回来长安,脑子里还未倒过来,又进了江家,身后跟的一群人谁是谁,沈烟冉完全分不清。
江夫人也怕她尴尬,碍着今儿人多,直接带着她进了预先备好的厢房。
脚步绕过了前院,吵吵闹闹的声音才慢慢地消失在了身后,等上了挂着名画词赋的画廊,随行的便只有江夫人和大奶奶。
有眼前这气派的大院相比,沈家那院子,当真算不得什么,沈烟冉很想瞧瞧廊下挂着的那词赋上都写了什么字,想起走之前母亲嘱咐她的,又转回了目光,只盯着前方的路,一路目不斜视地穿过了几个厅堂,又上了抄手游廊,沈烟冉的脑子都转得七荤八素了,江夫人才立在游廊尽头的月洞门前,同她说了一声,“到了,这儿清净,四姑娘先且在此安置。”
“多谢伯母。”
沈烟冉微微弯身出了月洞门。
两边也是个游廊,同适才刚进来的大堂一般,廊梁用了雕花采供,廊下挂着一幅幅武将的画像。
对面是个穿堂,搁置着假山石,引了水流进来,下方的水池子里养了几条红色的鱼儿。
假山石附近的一把石头做的长椅,被太阳一照,映出了半边阴影。
沈烟冉的瞳孔慢慢地呆滞。
太熟悉了。
就是在那个地方,梦里的那位姑娘就坐在那张长椅上,对着阳光举起了手里的簪子
沈烟冉头有些晕,眼睛似乎也泛起了花,慌忙地扶住了身旁的柱子,身旁的江夫人察觉出了不对,抬头见沈烟冉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一紧,赶紧招呼了大奶奶,“快,快扶冉姐儿进屋歇着,这一路赶过来,不累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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