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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金陵,小雨。

  江南独有的淡淡氤氲雨雾,弥漫在偌大的长宁宫。

  不过五六十平方的暖色书房内飘荡着龙涎香特有的氤氲雾气,陈胜安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一袭宽松的亚麻色袍服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散发着蒙蒙的光晕,一枚简简单单的莹润羊脂玉发簪将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衬托着越发乌黑油亮,清净之中透出些许淡淡的闲适之意。

  他手持着一卷儒家经典《孟子》,伴随着窗外雨滴打在竹叶上的细微沙沙声,安静的阅读着。

  相比于孔夫子还较为空泛的以仁为核心的学说,孟子无论对仁字学说的诠释,还是对人性的探索,都更进了一步。

  孟子主张仁政,首次提出了“民贵君轻”这一开创性的思想,以及完善了人性本善,以及先天性善意需要后天的养护,才能长期的、更好的存在这一概念。

  是不是很耳熟?

  这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以及个人修养的起源。

  这样的理念,陈胜当然不陌生。

  但作为异时空来客的一大通病,就是什么都懂一点,却又什么都太懂。

  就好比人性本善这个主张,在他前世那个时空,是个华夏人听到这四个字都能下意识的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哪怕是持相反观点“人性本恶”的人,也能随口列举出孩童用开水浇灌蚂蚁窝这样的依据来加以论证。

  但事实上,极少有人真正去翻阅过孟子关于人性本善这个主张的诠释。

  孟子针对人性本善这个概念,提出了一个思想实验: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在井边玩耍,突然失足跌落水井,而你恰好从旁经过,无意中看到这个场景,你的内心中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的行为上的第一反应又会是什么?

  不考虑周围有没有人,不考虑外界对你的行为的评价,也不考虑名誉不名誉的问题。

  单单只追溯心头最原始的、最本能的反应……

  孟子认为,这就是仁,这就是人性本善。

  这也是儒家与法家最根本的冲突。

  儒家认为人性本善,只需要后天加以引导,提高个人修养,就能造就人人皆是君子的大同世界。

  法家则认为人性本恶,必须要严明律法,用高压威慑、管束百姓,才能造就各行其道、各司其职的秩序世界。

  在这一点上,陈胜本身其实是没有自己的主张的,无论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他都觉得太绝对,都不拥护。

  他所奉行的,是更加朴素、也更加温和的处世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他的态度,决定了他的施政方向。

  只是,要想将这一碗冲突的、沸腾的水端平,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要学习。

  孟子的学说,陈胜就已经翻阅了很多次,每次都有新的收获……

  适时,蒙毅躬身入内,揖手道:“启禀大王,特战局急报。”

  陈胜头也不抬的淡淡说道:“呈上来。”

  “唯!”

  蒙毅躬身上前,将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呈于案前。

  陈胜不慌不忙的做好书签后,才拿起密信拆开,先习惯性的扫了一眼信笺左下角的落款,却见到落款不是陈风,而是陈丘。

  他皱了皱眉头,定睛细看。

  片刻之后,他放下信笺,面色略有些阴郁的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诏令,稷下学宫百家学院即刻取缔道家,院中道家学士七日内离开我大汉疆域,逾期一律以谋反论处。”

  “律令,即日起,我大汉疆域之内不允道家传道、不允道家集会、不允道家论道,违者一律按反贼从属重处。”

  “召令红衣军团第二军即刻回京拱卫京师。”

  “传信北征将军李信,告诉他,太平道勾结道家,意图刺王杀驾、谋我大汉国运,让他自己看着办。”

  顿了顿后,他再次拿起书卷,淡淡的道:“王廷侍卫即日起取消休沐,全员两班倒卫戍宫闱,再传陈风即刻入宫觐见。”

  蒙毅捏掌长揖到底:“谨遵王令,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挥了挥手,蒙毅躬身退出书房。

  明亮的烛火光芒在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页上跳动,陈胜轻声自言自语道:“也好,你们要不出招,我还真拿你们当良民了……”

  两刻钟后,陈风裹挟着一身水汽,匆匆踏入书房,揖手道:“末将陈风,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看了一眼他身上湿漉漉的袍子,偏过头对屋外轻声道:“送两盏热茶进来,再取一件我的衣袍来。”

  陈风嘿嘿的笑道:“末将失仪,谢大王恩典。”

  陈胜笑着扬了扬下巴:“就你废话多,坐下说。”

  陈风揖手:“谢大王。”

  待其落座之后,陈胜开门见山道:“庄老夫子现今人在何处?”

  早在去岁徐州滨海一战之后,陈胜便将孔老夫子与庄老夫子的画像,交给特战局,令其注意这二位的行踪。

  虽说这些巨佬们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纵是据点遍布汉地所有城邑的特战局,也无法真正掌握这二位的行踪。

  但只要他们公开在汉地内露面,特战局总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嗯,这事儿孔老夫子与庄老夫子也知道,庄老夫子还借机讹了他特战局好几顿大餐……

  陈风回忆了片刻,说道:“庄老夫子最近一次在咱大汉境内露面,应当是半月之前,在零陵附近。”

  陈胜听后,心道了一声果然。

  他方才看完陈丘来信上那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之后,就在思索,当下这到底是个什么机会。

  思来想去,无外乎两个因素:

  一,汉地过半大军征伐在外,九州局势有变、境内防御空虚。

  二,孔老夫子于舜陵悟道闭关……

  他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他这一身人皇气与笼罩长宁宫的大汉国运又不是摆设,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通过陈县汉王宫残余气韵加害他。

  能通过这种方式隔空对他动手的,至少也是大宗师一流的人物!

  而那个层次的争斗,乃是孔老夫子与庄老夫子负责的……

  庄老夫子出现在孔老夫子悟道之地附近,无疑论证了他的推断。

  他是见过孔老夫子与庄老夫子的连络方式的,不觉得庄老夫子有亲自跑到零陵,去找孔老夫子沟通的必要。

  “想个办法。”

  陈胜沉思片刻,拿起案几上陈丘的密信,递给下方换好衣袍的陈风:“将这封信交到庄老夫子手上。”

  打不过叫家长是可耻。

  但管用啊!

  而且他与孔老夫子、庄老夫子他们,本就是各司其职。

  底层的争斗,他没麻烦过孔老夫子和庄老夫子他们。

  倒是孔老夫子和庄老夫子他们时常兜不住,令高层的力量落到了他身上。

  陈风接过密信,见密信未封装信封,便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他能看的,当下便翻起密信,定睛快速浏览。

  还未看完,他的眉头就拧成了一团,眉宇之间杀机暴涨:“大王,末将请命、清除逆贼!”

  他捏掌高声道。

  陈胜微微摇头道:“此事我已有周全安排,你特战局加大对京畿之地的监查力度即是。”

  此事若是一个杀字儿就能解决的,哪还需得着特战局动手,直接一道王令按下去,稷下学宫那数百道家高士,今日就得统统人头落地!

  但问题是,此事不能一刀切的蛮干。

  据陈胜所知,当前道家与他印象中的道门,还未分家。

  道家乃是一种哲学思想。

  而是道门是宗教。

  道家中人过半都是道士,这没错。

  但毕竟还有一半,只是单纯的学士……

  例如庄老夫子的思想,就深受道家思想影响。

  难到将庄老夫子也视之为道门道士吗?

  陈胜分不清,也懒得去分。

  索性,便将压力给到道家内部,让他们自己去争斗,让他们自己来给他陈胜交代!

  反正,他一日不点头,道家便不能再在大汉疆域之内传播。

  着急的不是他。

  陈风看了一眼陈胜,暗地里咬了咬牙,低声道:“大王武功盖世、无人能敌,些许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自然伤不了大王一根寒毛,怕就怕,这些疯子奈何不了大王,偷偷向少君下黑手,少君有孕在身,可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陈胜皱起了眉头沉吟了片刻,偏过头道:“来人,取纯钧剑来!”

  屋外当班的谒者应了一声。

  不多时,便有谒者手捧檀木剑匣入内。

  陈胜指了指纯钧剑,对陈风道:“你代持纯钧剑监察京畿之地,三公九卿之下,皆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自跻身修意境之后,剑器于他便成了摆设,有也可、无也可。

  且纵使要佩剑使剑,除夕夜长宁宫大宴上,特战局献给他的那口威道之剑太阿,也更符合的剑道。

  于是乎,纯钧这柄陪伴了他三年之久的尊贵无双之剑,就渐渐就成了备胎,许久都不曾出鞘……

  陈风双手接过纯钧剑,躬身领命。

  陈胜淡笑道:“宫闱有禁令,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回去忙吧。”

  陈风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而后贼眉鼠眼的左右瞅了瞅,小声道:“大兄,咱那大侄子还有多久诞生啊?算日子,也近了吧?”

  陈胜没好气儿的翻了个白眼:“你咋知道是侄儿?就不能是侄女?”

  陈风笃定的说道:“婶娘们都说了,嫂嫂那胎位,肯定是大侄儿!”

  陈胜“嘁”了一声:“是女儿才好,女儿多乖巧,要是生个儿子像我这么不省心,那可就毁了!”

  陈风纳闷的瞅着他:“像你有什么不好?有了侄儿,朝中的大人们也不会再老是明里暗里的撺掇四伯给你纳妾了啊……”

  陈胜懒得搭理他:“滚犊子,自个儿油汤都还没吹冷,还有心情搁我这儿吹稀饭,得空我就找二伯唠唠去,当爹的苦决不能我一人儿吃!”

  陈风本能的缩了缩脖子,但紧接着就又支棱起来了,自豪的道:“这事儿你可奈何不了咱,咱都娶了三房妻妾了,你二伯又能拿咱怎么地?”

  陈胜脸都黑了:“你还有脸得瑟?要不你娶了那么多房妻妾刺激你四伯,他会没事儿就来我这儿装模作样的哭天抹泪儿?”

  陈风面色一僵,抱着剑匣倒退着往外走:“末将告退,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撒丫子就跑。

  陈胜从窗外目送这厮出宫去,面色一点点的阴沉下来,低声喃喃自语道:“最好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

  洛邑,艳阳高照。

  原春秋宫故址中心,不知何时已经耸立起一座十三丈的白塔。

  白塔周围,大批身穿裸露一条臂膀的鹅黄胡服的西方教胡人僧侣,穿梭其中。

  白塔之下,一名黝黑如炭、肥胖似猪的肥痴僧侣结跏趺坐,一手拨动一串骷髅念珠,闭目低声念诵着经文。

  一群满身泥垢的胡人僧侣步履匆匆的行至白塔之下,奉上一颗筋肉还未腐烂殆尽的狰狞颅骨:“顶礼上师,弟子等人顺利取回周慎王之颅骨,请求上师镇至佛塔之下!”

  肥痴僧侣停止波动念珠,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面前的狰狞颅骨,伸出五指粗大如擀面杖的大手,将其取在手心之中,口中念念有词、周身华光大作。

  华光之中,颅骨之上残余的腐烂筋肉如同淤泥般片片凋落,暗红得发黑的狰狞颅骨竟渐渐转白,其上弥漫的凶厉、狰狞气息,竟也如同滚开的热汤一般沸腾不止。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肥痴僧侣才满头大汗的停止了念诵。

  而他掌心之中的颅骨,一半雪白如玉、一半仍暗红似血,一半隐放暗淡华光,一半仍凶厉似恶鬼。

  “冥顽不灵!”

  肥痴僧侣见状,某种闪过一丝凶意,双手抓着颅骨一使力,直接将其头盖骨从颅骨上掀了下来。

  他将头盖骨收入大袖之中,颅骨交给面前的僧侣:“送入塔中,永镇塔下!”

  僧侣接过,叩首道:“谨遵法旨!”

  礼毕之后,僧侣起身,捧着颅骨躬身进入白塔之中。

  肥痴僧侣闭起双目,再次低声念诵经文。

  适时,一名眉清目秀、男人女相的胡人僧侣躬身行至肥痴僧侣面前,叩首道:“顶礼上师,道门传信,黄石老人失手,魔王驱逐吾教之仆从军,已进入司州境内。”

  肥痴僧侣再次睁开双目,某种凶光暴涨,做忿怒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胡人僧侣叩首,不敢答话。

  肥痴僧侣看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吾且问你,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当如何?”

  胡人僧侣答曰:“打他、杀他、斩肢、去首、剥皮、抽筋、剔骨,镇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肥痴僧侣合上双眼,满意的道:“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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