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礼群山
耳畔好似有无休止的呼啸风声。
扶玉秋感觉自己做了个长久到几乎醒不过来的噩梦, 身体失重,像是掉到了无底洞,一身的毛都要被吹飞了。
不知是空气太过稀薄, 还是从九重天突破小世界的壁垒让他灵力耗尽, 扶玉秋甚至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消散。
身体越坠越冷, 扶玉秋迷迷糊糊间扑腾了两下小小翅膀,却根本无用, 反而掉得更厉害了。
“我又要死了吗?”扶玉秋迷瞪着心想。
不知怎么,他心中突然涌起无穷尽的颓废和消沉, 连挣扎都不想挣扎,闭着眼睛任由自己越坠越深,身体像是结了一层寒冰,缓缓从翅膀蔓延至心脏。
风声长久灌入耳朵, 将他震得耳朵发懵, 声音也在渐渐远去。
就在扶玉秋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彻底失去意识时, 像是被蒙了一层结界的耳朵突然听到一声凤凰鸣叫。
那叫声清越, 穿透厚厚云层, 汇入扶玉秋耳中。
扶玉秋倏地睁开眼睛。
视线朦胧,周围全是遮天蔽日的云雾。
目光尽头,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展翅挥动华美的翎羽,迅速朝他飞来。
扶玉秋眼瞳微微涣散。
凤凰……
心中认命的消颓猛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委屈。
——好像在濒临崩溃前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扶玉秋感觉自己似乎是开心地叫了声“凤凰!”,但被狂风吹得自己都听不到。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凤凰已到他面前,金瞳粲然, 温柔得好像寒夜中的烛光。
扶玉秋终于放心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
****
下界。
彤鹤飞过满地废墟的天听塔, 金灿日光倾洒而下, 将华美翎羽照得熠熠生辉。
凤北河飞至彤鹤族,化为人身,一身黑袍神色漠然迈入五彩流云的入口。
看守之人瞧见凤北河,眼眸微微一闪,恭恭敬敬颔首行礼。
“见过少尊。”
凤北河身形如同一把锋利的剑,衣摆扫过两边花草。
本来盛开绽放的花簇像是遇到寒风,陡然蒙上一层白霜。
风一吹,碎了一地。
瞧见这副场景,看守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撇撇嘴,对同伴做口型。
「小怪物。」
因凤北河将天听塔推倒一事,整个彤鹤族长老已聚集在一起,或愤愤不平,或唉声叹气。
一个穿着华丽衣衫的女人坐在首座,眉头紧皱,容貌和凤北河有几分相像。
凤北河面无表情走进去,冷冷一扫,道:“何事?”
他一过来,整个吵闹不休的厅堂安静一瞬。
众人面面相觑。
天听塔倾倒一事一出,彤鹤族受下界诟病谩骂。
长老们头疼欲裂,叫嚣着凤北河捅的篓子让他自己来收拾!
但凤北河的身份已不是当年那样能任他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他们也只能无能狂怒罢了。
只是没想到,常年不回云半岭的凤北河竟真的来了。
四周一片安静。
离得最近的彤鹤族长老开口道:“北河啊。”
凤北河眉头一皱,脸上全是厌恶。
长老只好改口:“少尊,天听塔被毁一事,果真是尊上下令?”
“你既不信,尽管去九重天问便是。”凤北河冷漠道。
长老被当众驳斥,神色有些难看。
就在这时,首座上的女人终于冷冷开口。
“既是仙尊下令,你为何不广而告之,何故将所有仇恨都引来彤鹤族?”
凤北河身体一僵,低声道:“娘。”
“不敢让少尊唤娘,折煞我了。”
彤鹤族主气势看起来森严又冷厉,冷冷看着凤北河时,全无温情:“凤北河,你是故意为之吗?”
一直冷漠强势、好似对所有事都无动于衷的凤北河猛地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掌心被指甲划出几道血痕来。
彤鹤族姓为“云”,但自从成为少尊后,凤北河便被仙尊赐“凤”姓。
凤北河一直觉得姓什么都无所谓,直到彤鹤族主叫出这三个字,却宛如一柄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微微一闭眼,无声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睛时,刚才那道几乎绝望的脆弱已然消失。
他松开握拳的五指,冷淡扫了一圈众人,漠然道:“不想炎火雨落在云半岭,就少置喙此事。”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彤鹤族主厉声道:“凤北河!”
凤北河猛地回头,身上吸收凤凰金翎的威压铺天盖地横扫而去。
仅仅只是用凤凰金翎来修炼,那股威压却也能迫得众人心如坠寒窖,瑟瑟发抖——甚至修为差的都控制不住化为了原形。
彤鹤族主瞳孔剧缩,愕然看他。
凤北河看着她的眼神毫无感情,冷冷道:“既然你们都认为我是个怪物,就不要沾着我的好处,再高高在上地怨恨我。”
他漠然转身,漆黑衣摆猎猎翻飞,只留下好似永不会倒下的背影。
彤鹤族灵力属火,但凤北河一出生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怪物,灵力虽有彤鹤的气息,但却是能将人冻成冰霜的“蓝火”。
凤北河走出彤鹤族,展翅化为华美彤鹤。
耳畔有个低沉的声音陡然道:“凤凰下界了。”
凤北河瞳孔微缩。
“他为何突然下界?”
“不重要。”那个声音怪笑道,“他神魂不稳,又疯疯癫癫的心存死志,连凤凰传承都弃之敝履。我本以为还要再枯等几年才能等到他陨落,不曾想……他竟然主动送死。”
凤北河轻轻“嗯”了一声,展翅飞入天空。
“凤凰批命大不祥,他本是天道遗弃之人,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天道气运,苟活至今。”那声音幽幽响在耳畔。
“只要你将他的气运夺过来,我便能夺舍他。”
“我不便亲自出手。”凤北河道,“逆转凤凰气运之法的灵纹我已放在下界玄烛楼,只要他下界,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有人循着灵纹气息找到凤凰。”
只要携带灵纹的修士靠近凤凰,便能将凤凰的气运逆转、反哺到凤北河身上。
下界因几场炎火雨,灵力枯竭,无数灵脉干涸。
一条灵脉,就能让无数修士为他卖命。
***
扶玉秋身处一片黑暗中。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周围一片一望无际的漆黑,只有两根华美的雕花石柱伫立在两边,像是一扇巨大的门。
扶玉秋歪歪脑袋,尝试着往前走,想要跨过那扇门。
只是刚一靠近,就被一层无形的结界阻拦住。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虚空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你这一生最后悔之事是什么?」
扶玉秋迷茫地心想:“什么后悔之事?”
那个声音道:「这是过界门的钥匙。」
扶玉秋更茫然了。
界门?
他曾听说过,若是强行跨越三界,必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才能度过界门。
从九重天到流离道,也要界门吗?
更奇怪的是,过界门的代价往往是交出最重视的东西,每每度过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他为什么只要回答“最后悔之事”就能算钥匙?
扶玉秋觉得自己在做梦,但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只好想了半天,尝试着说:“我最后悔救了凤北河那个啾啾啾?”
“啾啾啾”不是什么好话,界门似乎噎了一下。
好一会,界门才说:“不对。你并不后悔救人性命。”
扶玉秋撇撇嘴,想了想:“那我后悔从闻幽谷出来。”
界门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也并非你后悔之事。”
扶玉秋皱眉,心道这门难不成能窥探内心不成。
界门见他不吭声,像是在赌气似的,无奈道:“你不想去下界吗?”
扶玉秋闷闷道:“想。”
界门许是觉得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面前虚空猛地扭曲一瞬,一道灵力猛地钻入扶玉秋眉心。
扶玉秋往后一仰,被轻柔地托住,直直坠入记忆深处。
「耳畔传来一阵磕磕绊绊难听至极的箜篌声。
“真的没有乐感……”有人嫌弃地说,“宫商角徵羽,没一个弹在调上。”
扶玉秋一皱眉,就感觉自己眉心被人戳了一下。
他捂住脑袋,忿忿抬头道:“那我不听好了,别骂了。”
两只小臂间的宽袖垂下,视野缓缓露出一张人脸来。
那人其貌不扬,和其他人类一样丑得千篇一律,手腕上缠着四指宽的白稠,左手修长骨节分明,但右手却像是木头似的,小指不太灵敏,时不时轻颤两下。
竟是只木手。
扶玉秋趴在木琴上,赖叽叽地说:“乐师。”
乐师皮笑肉不笑:“谢谢你,我有名字。”
“乐师。”扶玉秋像是极其苦恼,闷闷地说,“我给出去一片小叶子,要不要把它拿回来啊?”
乐师敷衍道:“拿。”
“可是,我要是拿回来了,有人就会死。”扶玉秋陷入了纠结,“怎么办?”
乐师没好气道:“那就不拿。”
扶玉秋:“可那是我最心爱的小叶子……”
乐师重重一拍琴,不耐烦道:“叶子。”
扶玉秋幽幽道:“谢谢你,我也有名字。”
“叶子。”乐师说,“你救我一命,我也算和你兄长是旧识,本不想过问你的屁事,但你成天在这唧唧歪歪叽叽喳喳,比鸟儿还烦。”
扶玉秋气得仰倒,一龇牙怒道:“你竟骂我是鸟!?”
乐师道:“我只想问,若是那人把你叶子卷着跑了,你怎么办?”
扶玉秋猛地站起来,凶巴巴道:“他才不会卷走我的叶子!”
乐师冷哼:“我看不尽然,那丑八怪瞧着不是什么善茬。”
扶玉秋瞪他一眼,本想直接跑,但又余怒未消,都走了两步还气咻咻跑回来,重重在那琴上一踹,龇牙道:“弹你的破琴去吧!”
发完怒,他转身就跑。
乐师早就习惯他的破脾气,继续抚琴。
后院又传来磕磕绊绊难听得要命的箜篌声。
乐师又是重重一拍琴,没好气地扬声道:“祖宗,弹棉花都比你弹得好听,能消停点吗?我正风花雪月呢。”
“……”
后院没回应,把箜篌弹得更难听了。」
扶玉秋身陷记忆中,听着那难听又莫名悠远的箜篌声,心想:“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听这难听的弹棉花声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更加怀疑那什么界门是他做的梦了。
那段记忆戛然而止后,好似化成了一把钥匙,融入界门中。
一刹那,那阻拦住扶玉秋的无形结界倏地消散。
扶玉秋猝不及防,一脚踏空,身体再次传来失重感,直直往下掉。
“啾——!”
扶玉秋猛地睁开眼睛,被吓清醒了。
此时他正蜷缩在一处狭小又温暖的空间,且有股熟悉的味道萦绕周身,让他极其安心。
扶玉秋迷茫地左看看右看看。
“这是哪儿?”
看了两圈,扶玉秋终于意识到,自己四周温暖柔软的“东西”,好像是凤凰的翎羽。
扶玉秋一愣。
凤凰断翅已然愈合,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张开华美的双翅撑起一方狭小又安全的天地,将小小的白雀拥在怀里。
扶玉秋又惊又喜。
原来之前看到的凤凰并不是他的臆想。
扶玉秋“啾啾”两声,用脑袋顶了顶凤凰心口前的绒羽,高兴道:“凤凰!凤凰你怎么会来?翅膀好像也好了!”
他连啾带顶,叽叽喳喳个不停,就算是个聋子也被他吵醒了。
可凤凰却动也没动,保持着环抱住他的姿势,几乎想将他困死在怀里。
扶玉秋察觉到不对,连忙从柔软的凤凰翎羽中硬生生挤出去,肥乎乎的圆脸都差点挤扁了。
外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余光往远处一瞥,连绵不绝的山脉宛如巨龙般盘旋四周。
扶玉秋一呆。
这里是……
羲礼群山?
那界门竟不是在做梦?!
凤凰许是察觉到怀抱中变得空荡荡,突然发出一声呢喃,似乎在叫谁的名字。
扶玉秋来不及细想,忙奔过去一看。
凤凰昏昏沉沉蜷缩在沙地中,明明没有外伤,但却浑身滚烫,好似要燃烧起来,微微一探,体内经脉紊乱,经脉灵力逆流。
扶玉秋吓得不轻,忙凑上前去啄他的脸颊:“凤凰……凤凰!”
凤凰一动不动,全无反应。
扶玉秋害怕凤凰出事,胡乱在身上摸索两下,本能想揪一片叶子给他,但后知后觉自己现在只是个白雀。
要揪只能揪毛。
扶玉秋着急地围着凤凰转了两圈,妄图叫醒他。
只是巴掌大的圆球白雀,什么都做不到。
扶玉秋微微一咬牙,强行催动内府灵丹,艰难又生涩地原地强行化为人身。
人形身上只有仙尊给他披的那件雪白凤凰纹外袍,双脚空无一物,让扶玉秋本能往地面的沙里扎。
这地方似乎下过炎火雨,沙子滚烫至极,扶玉秋仅仅只是踩在上面足心就被烫得一阵发疼,白到非人的脚瞬间通红。
扶玉秋不耐疼,轻轻“嘶”一声,紧皱着眉,急忙伸手将凤凰抱在怀里。
凤凰差点被烫熟,被拥在微凉的怀里终于觉得舒服些,他神志不清地仰着头,本能在扶玉秋臂弯上蹭了蹭。
扶玉秋左右看了看,正想找到一处阴凉处避一避炎热,头顶一片阴影陡然罩了下来,遮挡住炎热的阳光。
微微抬头,就瞧见一艘巨大的灵舟正缓缓朝着他所在之地降下。
灵舟?
那是人类修士的法器。
扶玉秋神色沉下来,将凤凰抱得更紧,随意寻了个方向踉踉跄跄往前跑。
他不想和人类打交道。
地面黄沙滚烫,时不时有尖利的石头,雪白长发拖曳在地上,末梢已沾满黄沙,扶玉秋赤着脚走了没一会足心便滚烫剧痛起来。
要是放在平时,扶玉秋肯定无法忍疼直接坐地上撒泼。
但此时他毫无依靠,凤凰又沉睡不醒,扶玉秋强忍住钻心的疼痛,尝试着动用灵力。
只是他还未调动好内府的灵丹,头顶灵舟猛然落在地上。
“砰”的一声。
黄沙都被灵舟落地的冲势激得胡乱飞舞,烟尘漫天。
扶玉秋呛得咳了起来。
黄沙像是下雨似的噼里啪啦落下来,烟尘散去后,露出一黑一白的人影。
在这种断壁残垣中,活像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扶玉秋一瞧见丑陋的人类,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白衣剑修缓步而来,手持长剑,眸光漠然看向扶玉秋……
或者说,是看向扶玉秋怀里的凤凰。
剑修淡淡道:“玄烛楼的灵纹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凤凰。”
扶玉秋紧抱着凤凰往后退了退,警惕着道:“你们是什么人?”
剑修似乎并不想和他多说,直接拎着剑朝扶玉秋转瞬冲过来。
黑衣男人冷眼旁观,视线却看都没看凤凰,反而紧盯着扶玉秋。
剑修的剑意对着凤凰而来,且灵力上似乎还有一股极其诡异的符纹。
扶玉秋浑身一抖。
他根本不知道那道符纹是什么,但本能却在脑海中疯狂叫嚣着。
“绝对不能让那符纹碰到凤凰!”
剑修一剑破空而来。
扶玉秋在九重天委曲求全这么久,好不容易逃离魔窟,到了下界竟然还要被人觊觎碾压。
这哪能再忍?!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意涌上心口,扶玉秋一手抱住凤凰,一手朝着剑修的方向抬起,内府灵丹被强行调动出来。
水连青夹杂着之前汇入其中的一点凤凰传承猛地汹涌出磅礴的灵力。
扶玉秋厉喝道:“滚开——”
轰隆一声巨响。
灵力悍然破开凶悍剑气,虚空被荡开的灵力扫出扭曲的蜃景。
剑修瞳孔一缩,猛地收手后撤,险些被那股霸道的水灵力给击成齑粉。
——他从不知道,温和的水灵力也能这般凶厉。
水连青的灵力在原地炸开后,猛地化为簌簌春雨落在地上。
本被炎火雨灼烧的寸草不生的黄沙中竟然枯木逢春似的,猛地长出一簇簇嫩绿的小草。
黑衣男人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终于喃喃开口,说出一句。
“好暴躁,我好爱。”
剑修:“……”
无可救药的色胚。
扶玉秋这一击几乎用尽全部灵力,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紧抱着凤凰往远处跑。
闻幽谷虽然属于羲礼群山,但这山延绵不绝数百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落在了何处,只能先逃再说。
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灵力支撑着扶玉秋,只是还未跑出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龙吟。
往后一看,那黑衣男人竟然原地化为比云收还大的巨龙,猛地朝他袭来。
扶玉秋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本能闭上眼睛。
预想的疼痛并未传来,扶玉秋尝试着睁开眼睛,就见一条巨大的黑龙正盘旋在四周,首尾交缠,将他圈在圆里。
——划地盘似的。
恶龙像圈所有物一样将扶玉秋困住,巨大的龙瞳紧紧盯着扶玉秋,口吐人言。
“珍宝,做我道侣吧。”
扶珍宝:“???”
恰在此时,扶玉秋怀中的凤凰突然睁开金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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