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不忍
还是闻幽谷。
繁花似锦,鸟语蝉鸣,凤殃甚至还嗅到一股下雨后泥土混合着莲花的气息。
前两次凤殃被拽进来后,全是直接出现在扶玉秋面前,可这次却有点不同。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鸟兽在林间行走、展翅,一派生机勃勃。
一条蛇悄无声息爬上树枝,冰冷的眼睛紧紧盯着树枝上栖息的鸟儿,伺机而动。
凤殃皱眉。
蛇?扶玉秋的梦里怎么会出现蛇?
他不是最怕吗?
“嘶”的一声,那条蛇猛地冲上前,獠牙大张一口将那雪白的鸟儿吞下腹。
凤殃隐约察觉到不对,正想要动,却感觉神识似乎被困在一具无法动弹的躯体中,用尽全力也只是让小指轻轻蜷缩一下。
凤殃并不觉得惊慌。
这是扶玉秋的梦境,就算他想动手杀人,凤殃也会引颈待戮,不会有丝毫反抗。
他安安静静被困在那具躯体中,耳畔缓慢传来一阵好似蛇爬行的声音。
有东西向他靠近了。
凤殃的视线已经彻底矮下去,似乎整个人躺在地上,只能瞧见放大数倍的杂乱小草,还有几只蛐蛐从他脸上蹦过去。
凤殃开始怀疑,扶玉秋是不是想报复自己,所以将他变成了一块石头。
这么会功夫,那渗人的爬行声已经近在耳畔。
一条藤蔓倏地垂在凤殃眼前,差点抽到他的脸。
“啧,又死一个,不错不错。”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正好加餐啦。”hτTΡδ://WωW.hοИGㄚυē㈧.CοΜ/
凤殃一怔。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凤殃的后心。
似乎有东西……在他身上扎根?
凤殃皱眉。
这明显不是扶玉秋。
他正要催动灵力从这具躯体中挣脱出来,后心猛地一疼,好像有一根藤蔓扎进去,污浊的凤凰血瞬间溢了出来。
凤殃手指动了动,却根本无法从这副身体中挣脱出。
这……似乎不是梦境。
凤殃心想:“倒像是谁的记忆。”
正在这时,扎根在他身上想要饱餐一顿的藤突然“哇呕”一声,尖叫道:“什么鬼东西?呸呸呸——”
都扎到后心的藤蔓被连根拔除,带出更多漆黑的血。
“呕呕……”
那个声音还在干呕,像是吃到什么难吃的东西。
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道:“傻帽,他身上有毒。”
凤殃瞳孔轻轻缩了缩。
在狭窄的视线中,一双如玉似的赤足缓缓踩着草地而来,动作轻盈好似展翅翩然的蝴蝶。
凤殃的眼睛缓缓张大,但还未看清,就听“噗通”一声,“蝴蝶”直直摔倒在地,狼狈趴在他面前。
视线中,出现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是扶玉秋。
这时的扶玉秋脸蛋还很稚嫩,年纪看着不大,双颊甚至带着点孩童未褪去的肥,显得越发玉雪可爱。
他满头墨发披散在背后,狼狈地揉着腿坐起来,像是摔懵了,眼睛都迷蒙一片。
阴藤在旁边笑得不停:“你不是最讨厌人类吗,怎么还变成人形到处出来跑?”
扶玉秋揉着脑袋,瞪他一眼:“还不是来找你要果子吃?难不成你打算让我连草带盆一起蹦过来啊?!这腿也太难走道了,我摔好几回了。”
“果子还没成熟呢,你着什么急啊?”阴藤说,“我本来还想吃了这个尸体补补灵力和阴气,谁想到这玩意儿硌牙,呕,那血肉可难吃了。”
扶玉秋早就习惯阴藤总是捡尸体吃的行为,盘膝坐着,饶有兴致看着那具“尸体”。
“唔,看起来像是中毒而死……不对,这心口怎么也血肉模糊的,啧啧,死状极惨啊,肯定是个厉鬼。”
他正喋喋不休个不停,微微一垂头,视线就和凤殃的眼睛对上了。
扶玉秋:“……”
扶玉秋一惊,立刻瞪着腿往后退。
“他……他还活着!”
阴藤嗤笑:“不可能,他连生机都没了,怎么可能……我藤!!竟然真的活着?!”
小草和阴藤顿时慌作一团,毕竟他们从未见过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有生机的人。
阴藤只想啃东西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人类没一个好东西,我再补一刀让他彻底死透!”
扶玉秋忙道:“不行不行,别杀人,他要变成厉鬼了肯定找你索命!”
“祖宗我怕他索命啊!藤藤藤!唧唧歪歪的,给我闪开——”
“草草草!你骂我?!”
凤殃:“……”
扶玉秋年少时,倒是比现在还活泼。
这里应该就是扶玉秋之前的记忆。
——也是凤殃最缺失最想找回的那部分记忆。
有了这个认知,凤殃索性不再挣扎,安安静静被困在躯体中,打算看一看当年自己是如何遇到扶玉秋的。
扶玉秋和阴藤互相问候了对方一顿,还是阴藤退让。
“行,那我等他死了再啃行不行?有毒我怕什么啊,难吃就难吃了!”
扶玉秋瞪他:“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吗?”
阴藤哈哈大笑:“草,你还有医术呢?难不成你还想叶子揪给他吃不成?”
扶玉秋不想和阴藤多说废话,哼唧唧地将倒在地上的人扶起上半身来。
一瞧见那张脸,扶玉秋嫌弃地“噫”了一声:“可真是个丑八怪啊。”
阴藤的藤蔓能伸展很长,见状问道:“要我帮你把他抬过去吗?”
“不用。”扶玉秋冷笑一声,用力将“丑八怪”一抬……
未果。
这丑八怪看着瘦,怎么这么沉?
扶玉秋能屈能伸,喊阴藤:“你还是帮我抬过去吧。”
阴藤懒洋洋道:“什么?”
扶玉秋:“爹。”
阴藤爹立即颠颠地把丑八怪扛起来,安安稳稳帮扶玉秋把人抬回去。
闻幽谷扶玉秋的住处是个幽静小院,花藤爬满篱笆墙,哪怕是夏日也是繁花锦簇。
扶玉秋跑去后院药圃薅了几根解毒草,又在小库房里寻扶玉阙带回给他的灵丹,一路小跑回去。
阴藤已经将丑八怪放在扶玉秋很少睡的木床上,道:“还有我需要帮忙的吗?”
扶玉秋薅着他的藤抡圆了往外一扔,粗暴地送客:“没有了,慢走不送。”
阴藤:“……”
阴藤骂骂咧咧地走了。
扶玉秋虽然也救过几个从闻幽谷山峰坠落下来的人类,但很少会有像现在这个丑八怪一样这么严重的伤势。
扶玉秋掰着他的嘴,强行将解毒草和灵丹一股脑塞进去。
那时的凤殃已经失去意识,完全不知吞咽,扶玉秋甚至还疑惑地掰开他的牙齿,用手指往里戳了戳,妄图将东西给戳进去。
被困在身体中无法动弹的凤殃:“……”
扶玉秋尝试了好半天,终于意识到无法强行把解毒草和灵丹喂进去,他又拧眉想了半天,拿来药钵药杵,将解毒草和灵丹一股脑捣碎,混合在水里,硬生生给凤殃灌进去。
已经濒死的凤殃被猛地呛了一口气,喉咙终于开始无意识地吞咽。
扶玉秋一喜,赶忙将剩下的药全都喂了进去。
见凤殃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扶玉秋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搭在凤殃全是密密麻麻水痕的手腕上,拧着眉头细细将一道温和至极的灵力输入灵脉中。
直到灵力将凤殃灵力走了一圈,扶玉秋才猛地意识到。
这丑八怪不是中毒而死,而是心脏生机被毁。
“这我可就没办法了,生机断绝我可没法子救啊。”
扶玉秋耸肩,满脸可惜,他才化为人形没多久,并不能理解人类的死亡是一件多悲伤的事。
一确定这丑八怪真的没救了,不用再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扶玉秋又高高兴兴地准备去看蚂蚁搬家。
只是一想等会回来这还有气的人就要变成一具尸体,扶玉秋乐颠颠的脸一皱,又回头看了看有出气没进气的人。
扶玉秋自我检讨:“这样,好像有点过分。”
人家都要死了,自己却在不远处开心地玩。
扶玉秋只好又走回来,坐在床边托着下巴看着床上的丑八怪。
凤殃的心脏中有鹓雏少族主下的火魂枯荣,少族主已被他挫骨扬灰,可凤殃却不知哪来的坚持,挣扎着从九重天入了下界。
他也不回凤凰墟,一步一个血脚印,踉踉跄跄往闻幽谷而来。
那是……燃放灿烂又温暖的焰火的地方。
他想临死前再看一眼。
凤殃在床上苟延残喘,最后一缕像是蛛丝的生机却迟迟不肯断,似乎在等待什么。
可无论他再不想死,那点微薄的生机还是变得逐渐虚弱、透明。
好像随时都能断裂。
扶玉秋本来百无聊赖地等着床上的人死,但等来等去,却逐渐改了主意。
这会子功夫,这人明明都该死了无数回,可不知哪来的劲头撑着,像是在夹缝中生存的草,怎么都不肯轻言放弃。
扶玉秋有些心软了。
“心软也没用呀。”扶玉秋自言自语,“我又救不了他,天道都救不了啊。”
电光石火间,扶玉秋脑子里突然回想起方才阴藤说的那句话。
“难不成你还想叶子揪给他吃不成?”
叶子?!
若是绛灵幽草的叶子,肯定能吊住他一条命,让他不至于现在惨死。
可就算他醒了,可那生机依然是要断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扶玉秋陷入了纠结。
他又心疼自己的叶子,又有点对床上苟延残喘的人于心不忍。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床上的人气息又虚弱了不少,扶玉秋一咬牙,像是下了决心。
他屈膝爬上榻,也不嫌弃凤殃那张丑得吓人的脸,微微俯下身,小声嘀咕道:“这只是我借你的,迟早有一天你要还给我的。”
“砰——”
像是有东西猛地掉落下来。
方才的画面瞬间一转,窗外烈日已经夕阳西下,闻幽谷的小院里没有点烛,只有院子里几块火岩正在微微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扶玉秋正坐在石头上喋喋不休地提着要求,想看五彩斑斓的焰火、绿色的焰火,各种乱七八糟的焰火,好在火岩爷爷脾气好,全都乐呵呵地答应。
听到屋内的动静,扶玉秋一撩衣摆从岩石上蹦下来:“我先进去看看。”
最后一缕夕阳彻底消失在远处的山头。
扶玉秋夜间能视物,打开门走进去,打算瞧瞧那个丑八怪。
他毫无防备地走进内室,手轻轻撩开用彩色小石头串成的竹帘,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扶玉秋还未靠近床榻,突然感觉一只手从旁边伸出,一把扣住他的脖颈,将他死死按在旁边的墙壁上。
“哐当”一阵脆响,似乎是花瓶摔碎的声音。
扶玉秋不可自制地睁大眼睛,惊恐看着前方。
白日里看到那张脸,扶玉秋只觉得丑陋,此时夜幕降临,那张脸在黑暗中却显得极其可怖,更何况那双浑浊的琥珀瞳孔像是濒死野兽的最后一击,好像随时都能撕碎他的喉咙。
扶玉秋被这股气势吓得浑身一抖。
凤殃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嘶哑,带着森冷的戾气。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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