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故人(二)
衣熠在这黑暗的帐篷里待得久了,眼睛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勉强能借着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看到些许轮廓。
但此时,她却能那么清晰地看到月萝的表情,如此的坚决,如此的不可动摇。
“月萝?”陈珂似是不可置信的轻呼出声。
“熠儿,陈哥哥,我真的不能走。”月萝慢慢平静下来,她还能浅笑着用眼神安抚众人:“我在这里只是受了些苦头,并没有受到什么折辱,虎威候要把我进献给尊正帝,不会拿我怎样的。”
“可是......为何?”衣熠万分不解。
“熠儿,我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的。”月萝虽是对着衣熠述说,眼睛却一直在看着陈珂,笑的凄凉。
“自余安城破那日起,自我余家上下百十口人命丧黄泉的那刻起,我便知道太女殿下和家里的用意了。我是那个代替你的人,熠儿。大黎的公主有两个,被俘的也必须是两个。”
陈珂听到月萝的解释后,盯着她沉默了半晌,直到那双眼睛里流淌出浓的化不开的哀伤来,才狠下心别过了头去。
衣熠也听懂了月萝的未尽之语,她大力的摇着头,祈求般的望着她:“不要,不要!月萝,跟我走吧!”
月萝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来拢好衣熠在跑动中微微扯皱的领口,缓声道:“熠儿,我也是大黎的子民,我的亲族为了保护您全部命丧宁军之手。我虽是女儿,做不成什么大事,但我也有我的用处,那便是延续太女殿下的意志,继续保护你。
直到你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带领我们将大黎的旗帜重新插在城楼上。那时,我们所有人的牺牲都不会叫人惋惜。”
“你可知?”衣熠的眼泪汹涌而出,惶然道:“这一别,你我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了,这世上便只余我一人。即便如此,你也忍心抛下我吗?”
“熠儿,”月萝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摸衣熠的脸,嘴里反复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阿姊,跟我走吧,我们会有别的办法的。”衣熠已经泣不成声。
“阿姊?真好,”月萝边擦着衣熠不住往下掉的眼泪,边开心地笑着流泪:“从小你便不愿叫我阿姊,还跟我辩解,说你此生只有那一个阿姊,应是坚强聪慧的凤凰,而不是柔弱讨巧的菟丝花。而现在的我,终于能被你承认了吗?”
“不,不是的!不是的!”衣熠急切道:“都是熠儿年幼不懂事,都是我不好,阿姊,你跟我走吧,日后我可以天天给您道歉,日日叫您阿姊,好不好?”
在场的众人俱都沉默下来,他们都明白,此一别,往好了想,是入宫服侍宁国皇帝,往坏了想,说不准便天人永隔了。
“姑娘,我们是该离开了。”陈珂打破了此时的沉默,虽然声音里带着颤抖,却仍是低声催促道。
“我不走!阿姊不走我便不走!”衣熠哭的像个孩子,她用力扯着月萝的手,想将她拽走,可无论她怎么拽动,月萝脚下都似生了根,无法拉动分毫。
“熠儿听话,快走罢。”月萝低垂的双目露出不舍,嘴上却轻声呵斥道:“熠儿,你要快些长大,万万不能再做个孩子了!”
月萝的泪似珍珠般从眼眶滑落,一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好似一朵朵火花,灼伤了衣熠的眼,灼热了她的心。
“公主!真的不能等了!我们要马上离开!”玉阳不忍去看,走到门帐处去平复情绪,却发现天色渐亮,不得不出声打断屋内二人的难舍难分,焦急的情绪表露无遗。
“阿姊,我们还会见面吗?”衣熠看着月萝的双眼,眼睛里的期望让月萝的心颤了颤。
“会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我还要亲眼看到大黎的旗帜在城头飘扬的那天。所以熠儿,阿姊等着你,你千万不要让阿姊等太久啊。”月萝突然明媚的笑起来,她的笑似乎带有魔力,让衣熠浑身充满了不知名的力量。
“好!阿姊,你千万要等我!熠儿很快将你救出来,很快的!”衣熠目光中的刚毅让月萝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她们的熠儿终于要长大了。
“公主!”这次连沉默不语的迟尉也低声提醒了。
没有再见,没有道别,一行人就如来时的悄无声息那般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国亡家破欲何之?
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
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
拟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
怒涛岂必属鸱夷?”
就在几人刚刚抵达敌营外的密林里时,突然从虎威候的营帐里传来女子清亮的歌吟。
“阿姊!”衣熠听到这歌声,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姑娘莫哭。”一旁的玉阳蹲下身子,轻抚着衣熠的后背,亦流下泪来:“姑娘莫再哭了。”
“皇祖母、父皇、长姊,她们都走了。”衣熠双手环膝,紧紧地将自己抱住:“外祖母、舅舅、舅母他们也离开我了。现今月萝阿姊就在面前,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去那等腌臜之地去!此生能否再见都尚不可知,上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降下这等祸事来惩罚我!”
“姑娘!姑娘!”玉阳心疼的抱住衣熠,她家姑娘曾是金嵌的宝,玉捏的人儿,可被这接连打击之后都瘦得能一把摸着骨头,这么小的年纪竟要承受如此的痛苦和重任,苍天真就无眼吗?
“姑娘!”迟尉虎目含泪,突然在衣熠面前跪下,立誓道:“姑娘之愿亦是迟尉之愿,不论姑娘作何决定,迟尉定誓死追随。”
“小人、婢子定当誓死追随姑娘!”陈珂、玉阳等人亦同跪地起誓。
衣熠木愣愣的望着天,漫天的星辰依旧在天边闪烁着,并没有因为她的悲伤而改变分毫。无情的天,多情的人,她突然有了另一种感触。
“回吧。”眼泪收了回去,衣熠表情也逐渐冷硬下来。
众人听命连夜赶回密林深处简单搭建的木屋里。
“怎样?太女殿下呢?”待得衣熠回到内室里,后赶来的玉衡等人便拉过一旁神色凄然的玉阳追问道。
“太女......”玉阳咬住嘴唇,抑住嚎啕大哭的欲望,只是一味摇头。
“我问你太女殿下呢?”玉衡看着玉阳满面的仓惶,心内也有着不好的预感,她伸手抓住玉阳的衣襟,焦急地问道:“你们不是去救太女殿下了吗?”
“太女殿下她,她去了……”玉阳说出这句话后,便似找到了宣泄口般,无助的哭了起来。
“怎,怎么会?太女殿下怎会撇下小殿下?她怎忍心?”玉衡一脸呆滞,不可置信般的喃喃自语道。
“不要再提及此事了!”这时,迟尉却突然走过来制止道:“姑娘已足够内疚的了,连你们也摆出这幅哭脸来,难道是让她一辈子活在愧疚中吗?”
婢女们听了,慌忙将眼角的泪拭干,躬身听训。
“算了,都下去吧。”迟尉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内心的自己。终于不忍的挥退婢女们,敲了敲房门,在得到应许后,走了进去。
“迟哥哥,你来的正好,我正想使人去叫你。”衣熠低头看着桌面上的册子,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以为姑娘会……所以来看看。”迟尉略有些尴尬。
“哭吗?”衣熠听到这话,忍不住嗤笑出来:“若哭真的有用,那我这一路哭来,可有何奇迹发生?”
迟尉默然。
“我拥有的太少,可需要守护的却是太多,所以,我只会坚强起来,再不会哭了。”谁都没有看到衣熠说出这话时,双眼中迸发的强烈恨意。
“姑娘?”迟尉只觉得衣熠身上好像突然迸发出了某种力量,让他也忍不住哆嗦了下。
“迟哥哥,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邺都城。”
“可我们所余银两已是不多,这路上的花费……”迟尉有些犹豫,虽然这些银钱都是由青玑几位婢女管理,但他身为将军,总是对这些格外上心。
“银两上是有些捉襟见肘,但若是节俭些,还是足够的。”衣熠说着,翻动了桌面上的册子,迟尉这才看清,那本册子正是青玑记账所用的账册。
“我认为,由你先带一队人马先行入都,我们坐马车的脚程慢,花用也多,便后几日入都。”
衣熠看着账册后写着得的“四十两”,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我等入都之后呢?”迟尉问询道。
“暂且先买个便宜的宅院安定下来,时刻注意着宫内的动向。”
“姑娘是想守着月萝姑娘一起入都?”
“不错,月萝阿姊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血缘亲人了,我们一定要救她出来!”衣熠的决定很坚决,容不得任何人反抗,幸好,迟尉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小人,遵命。”迟尉似乎懂了衣熠的意思,面容肃穆,躬身行了个忠君之礼后,便迈着大步离开了屋内。
月萝阿姊,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去保护你的!一定会将大黎重新复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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