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六章 心魔
九月,初冬。
邺城的天空灰蒙蒙的,天气变冷之后,邺城的百姓开始烧柴火取暖。和许多北方大的城池一样,每到冬天,城市上空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黑雾。即便是晴天,日光也是昏沉沉的。
今年的冬天,一切格外的昏暗。或许是经历了一场败仗之后的心境所致,整个城池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不久前,大量的伤兵和尸首送回邺城之后,街头便充斥着惶惶的气息。私下里,百姓们议论着这次大战的消息,从各个渠道流出的临沂之战的消息被添油加醋的夸大,在街头巷尾窃窃流传。
九月初二,邺城东城之外,百余名东府军亲卫保护之下,苻朗一行顺利抵达。
燕国一方,陈留王慕容绍作为负责谈判事宜的代表出城迎接苻朗。当日午后,慕容垂在皇宫接见了苻朗。
苻朗一袭白衣上殿,神色倨傲。上殿之后,向着慕容垂微微拱手,朗声道:“本人苻朗,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邺城会商和议。公文呈上,请陛下过目。”
慕容垂尚未说话,一旁站立的慕容麟沉声喝道:“大胆,徐州来使,见我大燕皇帝,为何倨傲不跪?”
苻朗转头瞥了慕容麟一眼,晒笑道:“笑话。我非你燕国臣子,何故要跪你们的皇帝?况且,贵国这皇帝之位,我们徐州可没承认。再者,天下哪有向手下败将跪拜的道理?”
“什么?”
“好胆!”
“放肆无礼,杀了他。”
殿上文武官员一阵怒斥,有人甚至沧浪浪拔出兵刃来恐吓。
苻朗大笑道:“色厉胆薄之辈,尔等有胆便杀了我。那样,我家主公便不会再有议和之念。说实话,除了我家主公,我徐州没有任何人愿意同你们谈和。若不是我家主公念及两家情义,这一趟我根本就不会来。杀了我便是,正好恩断义绝,不必再有口舌之争,在战场见真章便是。”
慕容宝沉声喝道:“苻朗,莫非你们以为我大燕真的怕了你们不成?临沂之战不过是小败而已。我大燕百万雄兵,损失几万兵马算得了什么?若当真惹的我大燕雷霆之怒,必叫你徐州覆灭。”
苻朗哈哈笑道:“那你们还等什么?百万雄兵在手,还等什么?快些去攻我徐州便是。是不喜欢么?还是吹牛皮?慕容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燕国好歹还有些气象,可惜,现在的慕容氏,除了色厉胆薄忘恩负义之辈,便再无真正的英雄了。可悲可叹。”
“你说什么?胆敢如此辱我慕容氏,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叉出去乱刀砍死。”慕容宝大怒,厉声喝道。
几名将领气势汹汹上前,便要扭住苻朗。苻朗面露鄙夷之色,负手而立,丝毫不惧。
“住手!成何体统?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大燕何时成了如此不仁之国?退下。”坐在宝座上一直没说话的慕容垂沉声喝道。
几名将领忙躬身退下。
慕容垂神情淡然,看着苻朗道:“苻朗,朕若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大秦先帝之侄,原大秦宗族子弟是么?朕当年似乎在长安经常见到你。”
苻朗冷笑道:“亏你还记得长安之事。不错,苻朗在长安也曾常常见到你。你那时出没于未央宫中,垂手喔喔,宛如喽啰。”
慕容垂脸色微微一红,点头道:“是啊,当年我在长安,蒙陛下看顾,经常出入于未央宫中。你我看来是老相识了。”
苻朗呵呵笑道:“当年陛下对你看顾,然而,你却背叛了他。在我大秦危难之际,你做了什么?”
慕容垂淡淡道:“朕无需向你解释这件事。朕乃燕国之人,朕复兴燕国,乃天经地义之事,无需他人置喙。你既是当年旧人,当知当年之事。朕在大秦之中,可是时时有性命之忧的。王猛之徒,无时无刻不欲置我于死地,若不是陛下庇佑,朕恐已经死无葬身之地。这些事,你难道不知?”
苻朗道:“然你关键时候背刺我大秦,这便是你对陛下庇佑你,宠信你的报答?”
慕容垂沉声道:“淮南之败后,朕保护陛下安全归于长安。若朕有二心,彼时正是好机会。朕只是看出来了大秦气数已尽罢了。陛下待我恩厚,我已然报答于他。”
苻朗冷笑道:“狡辩。你已经为大秦之臣,忠于陛下,乃是你的本分。这一点却要拿来邀功,可见你从未将自己当做我大秦的臣子。”
慕容垂冷声道:“我本就非秦国之臣,你至今方知?这难道有错么?”
苻朗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慕容垂道:“我来问你,你来秦国宗族,又为何身在徐州?”
苻朗沉声道:“我大秦已然覆灭,难道不可有存身之地?”
慕容垂点头道:“这岂不是同朕当年投奔秦国一样么?我大燕覆灭,我投秦国,有何不可?我再问你,你如今在李徽帐下,今日代表徐州前来出使,却为何言语之中,尽提大秦旧事?口口声声大秦如何如何。你究竟是是忠于李徽,还是忠于大秦?”
苻朗一愣,沉声道:“大秦乃我故国,我怎可忘本?我身在徐州,这并不代表我便要忘了我大秦故国。”
慕容垂抚须道:“说得好。那么老夫当年不忘燕国,怀复国之念,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你可以身在徐州,心怀故国,朕便不可身在长安,心怀大燕?此乃人之常情,你以此来指责朕,岂非偏颇?”
苻朗一时语塞,无法回答。他自诩辩才过人,今日却被慕容垂说的哑口无言,不免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我心怀大秦,却无背叛徐州之心。你身在大秦,却一心背叛复国,二者怎可相比?”苻朗道。
慕容垂摇头苦笑道:“苻朗,你才高八斗,满腹诗书,乃当今名士。但你们这些人着实幼稚的很,就像是三岁孩儿那般无知。天下之事,若都如你们所想,非黑即白,简简单单,那还哪来这么多的纷争?你跑来指责朕对秦国不忠,本就可笑之极。朕无意同你争辩这些事,忠诚也罢,背叛也罢,争论这些有何意义?时光不可倒流,陛下不可重生,大秦也不可复立,天下大势浩荡向前,不可回头。莫如一切向前看,省的如此多的口舌争论如何?”
苻朗喟然而叹,不复多言。苻朗可不是幼稚的人,事实上他聪慧睿智,眼光高远,对世间之事看的很透彻。苻朗这种人,属于时代浪尖上的顶尖人物,他们可不像是一般的所谓名士士族,愚蠢而迂腐。
只是,故国败亡,对苻朗的打击甚大。他对那些背叛了大秦的人都怀着怨愤之心。他可以接受大秦败于大晋的兵马,因为那是堂堂正正的战争。他不能接受那些平素满口忠诚的家伙,在大秦危难之时个个背信弃义。他亲身经历了五将山的那一切,数月的颠沛流离,他的心中长满了荆棘。那一切都是他的心魔。
直到此刻,苻朗才意识到,来之前李徽多次和自己长谈说的那些话。李徽要自己不要被情感所左右,不要被情绪所左右,要记着自己的使命,遇事要冷静。看来,李徽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魔,直到自己见到慕容垂之后会按捺不住愤怒。
但即便他知道自己会想起当年的事情,会被情绪左右,他也还是决定让自己前来和议,这体现了他对自己的信任。
“你说的是,以前的事情倒也不必提了。你其实做了你该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妥。陛下,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的商谈和议为好。其他的事情,也不必说了。时过境迁,万事皆休,不提了,不提了。”苻朗叹息说道。
慕容垂点头笑道:“很好。若你不介意的话,今日便开始商谈和议。为表诚意,朕命太子和陈留王同你商谈。希望双方能够尽快的达成双方都可接受的和议,重修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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