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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


在薄弋说完这句话后,许梨视线由低往上,缓缓落在他脸上。

        路灯的光线昏蒙蒙的,暗影覆在薄弋脸上,瘦削脸庞越发深邃立体。

        他此刻看着她,神情静默,眼神却很灼热,带着十足的病态欲,像蛰伏在夜里的蛇,朝自己锁定的猎物“嘶嘶”地探出猩红舌尖。

        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惹。

        许梨回过神来,面无惧色迎上薄弋目光,在他沉冷注视中,红唇向上扬起挑衅弧度:“我想不想他,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在说完这句话后,许梨清晰感觉到环绕在薄弋周身的凛冽气息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揪心的落寞。

        远处的热闹还在继续,薄弋站在路灯下,光线将他的身影一点点拖长,身形料峭而挺拔,他垂下眼,细密睫毛在瘦白脸庞投下小片阴影,嘴唇绷紧,神情显得异常颓废。

        过了良久,许梨听见薄弋黯哑又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抱歉,是我越轨了。”

        校园广播站在放王菲的《暗涌》:“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薄弋抬眼去看许梨,她生了张很漂亮的脸蛋,眉眼弯弯,红唇明艳,即使是此刻未施粉黛,眼波也是含着不自知的撩人。

        从高中起,薄弋就知道像许梨这样张扬漂亮的女生从来不缺乏追求者,而他只是爱慕他万千少年里的一个不知名姓的某某。

        就像高一时,两人即使同班,众星捧月的许梨从来不会注意到班上有个清冷寡言的薄弋。

        于许梨来说,薄弋只是她肆意青春里无趣的调剂品,随时都可以丢弃。

        可薄弋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许梨。

        念而难求,爱入骨髓的许梨。

        薄弋第一次见到许梨是二〇〇八年的夏末,那年南城的夏天很热,整座城像被架在巨大火炉上烤,气温直逼四十度,天气闷热难耐。

        那年薄弋十七岁,因为母亲薄情的缘故,他比同龄人晚上学几年。

        即便如此,薄弋还是以中考状元的身份被各大高校争相录取,他拒绝了市里最好高中德礼递来的橄榄枝,选择了离家近的南城老九中。

        只因家里外婆年迈,小妹年幼,母亲又只知整日酗酒赌钱和男人厮混,还未成年的薄弋就已然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升入高中的薄弋,不出意外成了那年新生代表,穿着干净的校服,气质清冽,站在国旗下演讲,清清冷冷的少年感,引得一众情窦初开小女生投来偷偷张望的眼神。

        新生大会结束后,薄弋被班主任任命为临时班长,由他领着班上几个男生去领军训服装,然后回班分发。

        在薄弋领完军训服装后回到教室,站在讲台上,和是副班长的戚禾音,一起按照学生名册把军训服装发到每个人手里。

        所有服装都发完了,只有一个叫许梨的人还没来领衣服。

        薄弋拿着花名册,视线在教室梭巡一圈,叫许梨的名字:“许梨——许梨——”

        少年干净清冽的嗓音回荡在安静教室,像盛夏里的冰汽水,带着丝丝凉意,驱散一室烦闷燥热。

        薄弋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

        站在讲台旁的戚禾音温柔开口:“班长,许梨应该去16班了。”

        这届高一新生按照中考成绩分为十六个班,八班聚齐高一所有好苗子,十六班排在末尾,全是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

        “谁说我去16班了?”一道腔调慵懒又散漫的声音传进薄弋耳里。

        薄弋看过去。

        站在门口的少女没穿校服,浅色t恤配卡其格百褶裙,裙下双腿笔直纤长,在骄阳的金光下,皮肤白到透明。

        很漂亮的女孩。

        看起来很坏。

        这是薄弋对许梨的第一印象。

        许梨嚼着口香糖,一步步走向薄弋,伸手拿了讲桌上未拆封的军训服,懒洋洋地和薄弋说:“谢了。”

        “不客气。”薄弋语气淡然。

        那是他们高一时第一次对话,也是唯一一次在学校里的对话。

        自同班起,薄弋就听说过很多有关许梨的传言。

        她中考只考了四百分不到,全靠着母亲给九中捐了一栋图书馆,把她塞进有“火箭班”称号的高一八班。

        她常常在上课时和老师顶嘴,然后被吼去走廊上罚站,借此机会又和一众狐朋狗友鬼混。

        她长得漂亮,性子又洒脱,走哪都是追求者无数,男朋友也是一周换一个,是学校表白墙的常客。

        ……

        薄弋那时对许梨的印象又增加了——一个家世优越,长相漂亮的坏女孩。

        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为期一月军训过后的国庆长假,薄弋在皂角巷新开的台球室兼职,老板叫明思远,有个比他小七岁的女儿明杳,今年正上小学六年级,跟他妹妹薄鸢是同班同学。

        明思远给薄弋开得工资很高,对他也颇为照顾。

        薄弋投桃报李,除了平日在台球室打工,平日也会把薄鸢接过来,给两个小姑娘辅导功课。

        周五傍晚,薄弋送走来店的客人,挽起袖子,准备收拾桌面狼藉,店里忽然来了一群人,声音吵吵闹闹像是苍蝇,惹得人心烦。

        “喂,服务员,还有空桌没得?”说话的男人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话,腔调怪怪的,显得土不拉几。

        薄弋停下动作,点头轻声应道:“二楼有。”

        男人正要招呼朋友上楼,余光不经意一撇,看见站在一旁的薄弋。

        台球室灯光很亮,笼住少年深邃眉眼,他站在光暗交界处,鼻梁挺拔,唇色浅红,神情冷淡,一副清清冷冷的三好学生样。

        薄弋在男人打量他时,也认出了对方,是他妈薄情前任情人之一的田良平。

        “您好,请跟我来。”薄弋垂下眼,神态看起来很温驯。

        “这不是小薄吗,你妈又被哪个男人甩了,居然让你出来上班赚钱?”田良平脸上带着讥嘲的笑容,市侩打量着薄弋,“在这钱赚得多不多?叫声田叔,叔给你发点儿小费。”

        田良平的朋友们知道他和薄情过往,也是因为眼前这少年,田良平坐了好几年牢才出来,作为在江湖上一起混的朋友自然是讲义气的,不由帮腔开始刁难薄弋:

        “这就是前几年害得你进局子的小兄弟,看起来挺乖一个男孩子嘛,怎么心肠这么毒?”

        田良平翻了个白眼:“随他妈呗,娘俩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无论田良平一众人怎么嘲讽薄弋,少年脸上表情都始终如一的冷淡。

        在后院做作业的薄鸢和明杳听见外面动静,两个小姑娘手牵手走出来。

        田良平在看见跛脚出来的薄鸢时,眼神变得凶狠:“你这死丫头居然还活着?!”

        “哥哥……”薄鸢害怕得躲到薄弋身后,手指紧紧拽住薄弋的衣角,寻求安全感。

        薄弋挪动脚步,为薄鸢挡去田良平骇人目光,抬手摸了摸薄鸢脑袋,温声道:“和明杳去做作业。”

        薄鸢倔强摇头:“不要,哥哥。”

        小时候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薄鸢却还记得四岁那年,因为薄弋去宜江市参加数学竞赛,薄情没了顾忌,把当时还是她情人的田良平带回家,两人喝醉之后吵架,田良平把她从五楼丢下去,导致幼小的她左腿落下终身残疾。

        后来薄弋知道后,向来冷漠寡言的他冲薄情发了好大的火,把田良平揍了一顿,报警以蓄意伤人罪把他送进监狱。

        田良平想到这几年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活,恨意铺天盖地袭来,恨不得将薄弋兄妹撕个粉碎。

        “既然你这死丫头还活着,凭什么让老子坐了好几年的牢?!”田良平猩红着眼,要伸手去抓被薄弋护在身后的薄鸢,“今天非得为这债讨点儿利息!”

        “哥哥——”薄鸢害怕得身子发抖,死死抱紧了薄弋的手臂。

        薄弋伸手臂挡住田良平的手,向后一推,沉寂黑眸眼神冷凛:“别碰我妹妹。”

        田良平被薄弋一推搡,身子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是旁边他那群朋友见此,伸手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个有爹生,没爹养的臭烂玩意儿!”田良平站稳后,骂骂咧咧出声,一抬头,对上薄弋的视线,到嘴边的脏话又吓了回去。

        亮堂光线下,少年眼神像骤然出鞘的利刃,带着直逼人心的冷厉。

        田良平暗啐了一口,内心觉得丢人,指挥着几个酒肉朋友把薄弋挟持住,一旁的明杳和薄鸢见此吓人情景,纷纷害怕得哭了起来,吵嚷着要找明思远。

        两个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吵得田良平烦躁,叫人捂住她们的嘴,径直走向被钳制住的薄弋,伸手狠狠捏住薄弋的脸,强迫他抬头和自己对视:“你刚不是很狂吗?再狂一个给我看看呗。”

        薄弋被田良平捏得变形的脸神情淡漠,只说了句:“放了我妹妹。”

        店里的人被这架势吓住,只敢小声议论,不敢上前帮忙。

        田良平没了顾忌,越发胆大,直接抬脚要向薄弋踢去:“让你在老子面前狂!”

        就在田良平抬起脚那瞬间,忽地从天而降一只没喝完的矿泉水瓶,重重砸在他后脑勺,疼得他龇牙咧嘴转头:“操——!是谁?!”

        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回到许梨脚下。

        许梨抬脚踩住,双手环肩,懒懒靠在卷帘门上,慢悠悠撩起眼皮,对上田良平愤怒眼神:“见义勇为的许女侠。”

        薄弋抬眸看过去,金色灯光落在许梨稚气未脱的明艳脸庞,像是自带光晕,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随性的姿态,懒洋洋的腔调,真像极了她嘴里所说的武侠小说里快意恩仇的江湖女侠。

        “行了,别装逼了。”季北川对许梨充当见义勇为的女侠行径嗤之以鼻,单手插着兜,不耐地问,“姐,还玩不玩了?”

        许梨一脚踢开矿泉水瓶,伸了个懒腰:“玩啊。”

        田良平自出狱起就下海经商,借着机会也混进过上流圈子晚宴,自然认出来这忽然出现的许梨两人身份,一个是华和集团大小姐,另一个是季家小少爷。

        都不是他招惹得起的人。

        “许小姐,季少爷,你俩和这人认识啊?”田良平强忍怒火,脸上堆满谄媚笑容望着许梨两人。

        许梨转眸看向一旁的薄弋,少年眼皮耷拉着,黑色碎发垂落在眉间,即使此刻很狼狈,清冷的气质依旧迷人。

        薄弋在许梨看过来那一刻,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

        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不想让她认出此刻狼狈的自己。

        许梨多看了两眼薄弋,只觉得眼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但她又此刻帮他出了头,怎么也得帮人帮到底,于是扬起下巴,将嚣张大小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你欺负的人是我的男朋友,我会不认识?”

        田良平一惊,瞪大了眼睛:“他是你男朋友?”

        许梨白他一眼:“不是我男朋友,是你男朋友啊。”

        “……”

        田良平眼神狐疑地在许梨和薄弋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季北川见田良平眼神狐疑,又想到他姐许梨那惹是生非的性格,帮腔出声:“姐夫,你吱个声呗。”

        薄弋睫毛抖了抖,抬目看向许梨,问:“你怎么过来了?”

        语气很平常,却透露着亲昵的暧昧。

        许梨想这人还挺上道,是个演戏的好苗子。

        她眼珠转了转,笑得嫣然:“放假你都不陪我,我只能过来找你了。”

        许梨走过去,眼神警告挟持薄弋的两人,“再不松开,我报警了啊。”

        知道许梨身份不好惹的两人,立马放开了薄弋。

        许梨演戏演到底,伸手扶住薄弋,抬手帮他拂去衬衫上的灰尘,挽住他胳膊,踮脚凑到他耳边轻笑:“同学,你挺上道啊。”

        薄弋感受到耳边少女说话时喷洒的温热鼻息,嘴角一点点抿紧,绯红慢慢爬上耳垂,连带平稳的心跳也变得异常。

        他从来没和哪个女孩有这么亲密的互动。

        面前这人还是他最讨厌的那类坏女孩。

        田良平碍于许梨和季北川身份不好惹,赔笑领着一众人离开。

        许梨见田良平一行人离开,立马甩开薄弋胳膊,蹦跶到季北川面前,胳膊勾住他肩,拽着人往二楼走:“阿川,你最近吃什么了,怎么个头蹿得这么快?”

        季北川扒拉开许梨的爪子,嘲笑她:“是你长得矮。”

        许梨一巴掌拍在季北川后脑勺上:“你这么说话,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季北川揉了揉发疼的后脑勺,无所谓地回:“我不需要女朋友。”

        “……”

        薄弋站在原地,看着许梨远去的背影,衣料下被她挽住的触感犹在,一寸一寸烧灼肌肤。

        傍晚的风很热,少年的脸红不是因为南城夏末的高温,而是因为那天太阳不忠,出卖了二〇〇八年夏末的心动。

        闹剧之后,明思远从外面回来,温声哄好被吓着的明杳和薄鸢,将打烊时间提前,让薄弋带着薄鸢回家好好休息。

        许梨一行人玩够了,从楼上下来。

        要和薄弋离开的薄鸢看见许梨,拽了拽薄弋衣角:“哥哥,是今天帮我们的漂亮姐姐欸。”

        薄弋抬睫看过去,许梨挽着男朋友的手正在和他撒娇,嗓音甜腻,跟平日他在学校撞见她和男友互动一模一样。

        往日薄弋可以心情平静,甚至面无表情走过。

        可此刻多看一眼,薄弋都觉得烦躁,他快速撇开视线,拉着薄鸢的手走出台球室。

        薄鸢牵着他手,回头看着随后走出来的许梨一行人,仰头问薄弋:“哥哥,我们不去和姐姐道谢吗?”

        薄弋看一眼因为男友说了一句笑话,逗得许梨眉开眼笑,垂下眼,声音冷淡:“等下次。”

        等下次她身边没其他人了,他再去和她正式认识。

        这一个“下次”,薄弋等过高一一年春秋也没等到。

        那天傍晚的台球室,从天而降的“许女侠”,似乎只是薄弋做的一个美梦。

        梦醒之后,在学校里,他和许梨还是永无交集的两条平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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