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血肉长城
陈宝祥点点头，向修夫人挑了挑大拇指。
在济南这边，几年来，天天死人，月月死人，到现在八大公馆里面不知道抬出来多少死人，有些连尸首都没有，都被日本人塞在炉子里烧了。
“我说一件事，孙小姐，你就明白，韩长官撤退，放弃济南之后，老百姓有多惨？有个干力工的，被鬼子骗去扛麻袋。有天晚上，他从泺源公馆后门往外扛麻袋的时候，袋口开了，一只胳膊耷拉下来，他才知道，这几天一直往外扛的是死尸，当时就吓尿了，再也不敢到泺源公馆去，给多少钱都不去了。你要知道，自从日本鬼子来了济南，大明湖里的鱼都变得肥了一圈……”
陈宝祥没说出来的话，肯定是——“鱼天天吃人，才变肥了！”
过去是人吃鱼，现在是鱼吃人。
天道循环，生生不息，现世报，来得太快了。
孙白露冷笑一声：“你们说的我不知道，也没有亲眼看过，我只知道效忠于最高领袖，一个人的死并不重要，千万人的死才铸成了血肉长城。”
修夫人轻轻一拍桌子：“简直胡说八道，小表妹，你们筑成的血肉长城在哪里？南方军一路撤退，到了四川，穷山恶水之地，就像三国时候的蜀国偏安，一语烧毁栈道，外人进不去，他们也不出来，可你想一想，中国只有一个四川吗？除了四川的高山，闭塞之国，大好平原，沿海城市，都被日本鬼子占领，烧杀抢掠，洗劫一空。日本鬼子根本用不着收拾你们，等到占领了外面的地方，你们自己就把自己困死了。只有八方面军主动出击，派出线人骚扰日本鬼子在城市里的防卫，如果没有我们，日本鬼子评定东边沿海城市，早就腾出手来对付四川了，你们在报纸上大肆宣传，只有南方军才是抗日的大国之师，又到联合国的大会上慷慨陈词，就好像没有你们，中国已经亡国，实际上，到底如何，睁开眼睛看看？小表妹，在济南，你们南方军做了什么？好几次杀鬼子炸火车，刺杀日本军官，不都是八方面军干的？上一次周军师巡查山东，那一路他身边的猛虎营至少杀了四百名鬼子，还炸毁了两个日本的军火库，但你们的最高领袖在干什么？躲在四川听戏曲，打桥牌，对不对？每个周末都在军官俱乐部组织舞会，跟四川的美女打的热火朝天。”
一瞬间，三个人冷了场，谁也不能再说下去。
修夫人说的都是实情，南方军奢华阔气，八方面军艰苦度日，上一次外国记者到太行山去访问，看到所有官兵穿的都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就连领袖也不例外，让那些外国人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即便是世界之战正在发生，各国领袖的衣食住行条件并没有降级，而是在升级，只有八方面军那边如此艰苦。
或者换个说法，就算有条件享受，他也丝毫不顾个人，只想让所有官兵一律平等，就连自己的军马也在长途跋涉当中杀了煮肉，全军分而食之，哪怕只喝一碗汤，也让所有人心里热乎乎的。
这都是陈宝祥听到的，也出现在各地的报纸上，老百姓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聋子，当然能够知道这些各方面的消息。
冯白露彻底没有话说，事实面前不能狡辩。
修夫人又去倒了一壶酒来，三个人继续喝酒。
冯白露忽然淡淡地说：“我们南方军都是做大事的，你们八方面军都是打游击，小打小闹，背后偷袭，使用各种麻雀战的手法，根本干不了大事，担不起重任，如果没有南方军，在正面战场上抗击日寇，你们早就完了。”
修夫人微微冷笑：“你可以数一数，小表妹，南方军到底打了多少胜仗？杀了多少日本鬼子？八方面军又做了什么？到底双方谁的力量更大？孙子兵法上说‘必时积蓄，百战百胜’，如果没有强大的战略战术，聪明的指挥官，像你们一样，只知道凭着热血让士兵冲锋，死在日本鬼子的重机枪之下，难道这就是抗日？”
陈宝祥忽然有感而发，接着补充：“南方军这边，具老板已经下令，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得到日本军部里面刺杀叛徒，明知道日本鬼子已经布下了口袋阵，还想进攻，岂不是愚蠢？敌人势力强大，当然要打游击战，敌人势力薄弱，那就打兼并战；敌人想逃，围追堵截；敌人进攻，撤退反击。如果你们南方军的高级官员连孙子兵法都不懂，有兵法却不用，简直就是愚蠢。你们大概不知道，日本鬼子从唐朝开始就学习中国的兵书战策，到了如今，各个师团的长官手里都有日语版的孙子兵法，他们就是凭着这个，打败了南方军。”
陈宝祥越说越是愤慨，因为他觉得冯白露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只知道遵从上级命令，就好像宏济堂的那个伙计一样，上面说前进，他绝对不敢后退，却不管前面就是鬼子的刺刀，迎着刺刀上，再有多少中华健儿，也被杀的一干二净。
修夫人举杯：“小表妹，我们私下讨论，跟你的信仰无关，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对的，那就是最幸福的人，最起码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并且深信不疑，跟着你们的领袖，就能打败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那我就祝福你们。”
喝完最后一杯，陈宝祥觉得，脸和胸口一样滚烫。
他知道，在济南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失去性命，但至少跟修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知道方向在哪里，坚定向前，不能后退，不管受到多少人的讥笑和嘲讽，他都一无所惧。
反观孙白露，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跟着上级，再也没有自己思考的余地。
或许孙白露也明白南方军的错误在哪里，她只是不愿承认，维护着自己的脸面。
陈宝祥答应，竭尽全力把孙白露带进去，不管她想跟朱俊说什么都可以，但里面都是日本鬼子，孙白露最好考虑清楚，有没有退路再说。
孙白露忽然冷笑起来，颧骨上浮着两片红霞，带着醉意大声说：“我们南方军的战士，向来都是，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尤其是忠于领袖的超级死士，更是如此。离开四川，就没准备活着回去，所以这一次，你不用管我，先管好你自己吧。英雄一怒天崩地裂，这一次我孙白露就是要让日本鬼子知道，中华儿女气贯长虹，他们在中国犯下的累累罪行，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我孙白露自小接受家教，知道礼义廉耻，如今凭借着血肉之躯，跟日本鬼子同归于尽，是我的荣幸，也是孙家的骄傲，父亲在天之灵一定看得到，他的女儿没给孙家丢脸。”
她喝多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进了北屋，休息去了。
陈宝祥挠挠头：“他的父亲是谁？”
修夫人用筷子尖儿，蘸着杯里的残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
陈宝祥恍然大悟，原来，那是抗日将领当中，一个赫赫有名者。
上阵杀敌，奋勇在前，从来没有一次胆怯退缩，哪怕是被日本鬼子重兵包围，也仍然带着兄弟们。凭着大刀片子，一路杀出重围，杀的日本鬼子百横军团，望风而逃。
日本鬼子里面的忍者部队都知道，只要遇到那位孙将军带领的大刀队，赶紧逃，就是唯一上策，如果想用日本军刀挑战大刀队，最后都是死路一条，沦为笑柄。
从长城到港岛，大刀队之名响彻云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陈宝祥忽然觉得后悔，早知道孙白露是那位孙将军之女，他就应该尊敬、保护，而不应该出生嘲讽。
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也是井底之蛙，以为比对方更高明，实际上，人家出身于名门之后，对于抗日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根本不用他指手画脚。
他这样说就完全错了，以为别人什么都不懂，现在才发现自己是丑角，观众们哈哈大笑，笑的就是他。
他叹了口气：“如果你刚刚早说就好了，我们济南的黑白两道江湖英雄，最敬重的就是抗日英雄，那位孙将军的事迹名传大江南北，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到他墓前去叩拜瞻仰，他的后代一定是抗日英雄好汉。”
修夫人哈哈大笑：“你能这样说，证明胸怀磊落，做人坦荡，我会找机会告诉小表妹，她是聪明人，知道南方军所做的事，让人不耻，但是她追逐自己的信仰，这也没有错。你带她到日本军部赶紧撤离，接下来究竟发生什么,都跟你无关。”
陈宝祥急了：“她是孙将军的后代，我把她送到虎口，怎么可能？这件事哪里不对，你告诉我？”
修夫人坚决的摇头：“上级命令，深不可测，我们不能用自己的见识，挑战上级的智慧。就好像上一次我告诉你，小杨他们带队刺杀朱俊，你根本不要管，周军师做事鬼神难测，他是天下第一智者，安排好的事情，还需要你我操心吗？就好像当年赵子龙名镇江东，凭借的就是诸葛神猴给他的三个锦囊，面对周军师这样的超级智者，你只要记住，听话、听令、听命，那就可以了。”
陈宝祥皱着眉头，怎么也猜不透，可是修夫人说的话，句句点到他的心里。
想想看，的确如此，周军师发布命令，如果下面人人质疑，这场仗就不用打了，整个太行山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就会被日本鬼子一口吃掉，到如今，孙白露是孙将军的后代，抗日英雄名门之后，人家的见识远远高于其他人，又何必他班门弄斧，多嘴多舌。
想到这里，陈宝祥的脸更红了。
修夫人低声说：“陈老板，你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在战争当中，你这样的人总会吃亏，不要只看表面，而要看到某些事情的背后逻辑关系，你看不透，就少开口。”
陈宝祥的脸更红，有好几次他想帮助修夫人脱离困难，反而帮了倒忙，越帮越忙。
就像这一次，他不愿带着孙白露羊入虎口，但往往就是这样，反而破坏了对方的计划。
“我懂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绝对不会自作聪明。在孙小姐这里也是如此，她到哪里去，我就陪她去。”
修夫人再次压低了声音：“陈老板，你听我说，接下来的话无比重要，你把她送进去，然后到食堂，送完了饭，提着食盒立刻出来，什么都不要管。记住，出了日本军部，快步向东，不要回头，一直到普利街东头再说，到了那里你就安全了。”
陈宝祥连连点头，一句话一句话复述了一遍，修夫人才松了口气：“没错，送完饭，你一溜烟跑到普利街的东头，甚至到了西门桥，这件事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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