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端木铎从来就不是安分之人，十年前下海经商亏光了老本，身无分文地来到清河。十年之后，再次投入商海。端木律师在帮助华联国际贸易公司打赢了两起官司之后，接受了华联国际贸易公司董事会的邀请，出任华联国际贸易公司副总经理。

这天，端木铎身穿名牌西装来到陆国杰办公室。陆国杰从来没看到端木铎如此装束过，笑道：“嘿，端木今天怎么也人模狗样的，有什么喜事？”

端木铎反诘道：“只许你道貌岸然，我就不能人模狗样一把？”

陆国杰笑了：“完全可以。你不是要结婚了吧？”

“结什么婚？我正在发昏。”

“我看也是，来找我有什么事？”

端木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陆国杰说：“我就明着骗你一把。”

陆国杰看完名片笑了：“就你这个样也能当副总经理？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商场诡谲，你不懂商情，小心被套住。”

端木铎认真地说：“市场经济是法制经济，国外许多大公司的经理都是律师出身，我怎么就不行？”端木铎接着和陆国杰谈了华联国际贸易公司的情况，以及聘请他的经过。邀请陆国杰晚上参加华联董事会酒会。

陆国杰说：“我一定捧场。”

端木铎问：“我重回商界，你有何感想？”

陆国杰想了想：“这么说吧，经商我是不懂，而你是不知道自己不懂。愚蠢无法教育，只能教训。”

端木铎说：“别总以为你比别人高明。”

陆国杰笑了：“我不比你高明，但比你冷静，你现在正在发高烧。”陆国杰知道端木铎是那种十分情绪化的人，不想扫他的兴。陆国杰说：“今晚我好好抬举抬举你。”

端木铎骂道：“你是个自以为是的狗官，我最烦你！”

陆国杰喜欢听端木铎骂，他骂声中能感到做人的真实。

陆国杰批阅文件时，看到纪律委员会一起转来的两份举报信。举报信前面的文件处理单上，分别写着纪检书记洪安和和常务书记刘永华的处理意见。一封信是举报清河物资总公司总经理梁思奇的，举报信列举了在组建物流中心过程中，梁思奇收受贿赂的大量事实，同时举报梁思奇为挪用公款为女婿的公司提供贷款担保的事实，一看就知是内部知情人写的，信后面的署名是，物资公司退休干部周均平。洪安和的处理意见是，“此信反映问题十分严重，事实清楚，建议立案调查。因梁思奇是市委任命的正局级领导干部，请示市委主要领导决定是否立案调查。”洪安和办事从来都是中规中矩，严格按照干部处理权限来办理。刘永华的意见是，“上报国杰同志阅处。我的意见是：腐败必须严查，绝不姑息养奸。”陆国杰看完信眼前又出现梁思奇尖嘴猴腮的面孔。心里实在不愿把这位在物资大市场叱咤风云，带领清河物资局系统突出重围，并取得良好经济效益的企业家和腐败分子联系起来。半年前是他提出了具有战略眼光的建议，利于港口优势成立清河物流中心，发展大商贸，搞活大流通。在不要政府一分钱的情况下，联合港口和众多商家成立清河市物流中心。这个为清河商贸经济作出突出贡献的人真是个腐败分子？陆国杰思考再三，梁思奇是个难得的人才，然而，一个人的才能和品质并不是对等的，许多品质不错的同志缺的恰恰是才能，也许梁思奇的缺陷就是“贪”字？由此感叹人是个不规则的多面体，有的面光彩照人，有的面阴暗晦涩；有的面大大方方，有的面狭窄零碎；有的面棱角分明，有的面混沌不清；有的面自然天成，有的面因后天的雕琢磨砺而成……如果确实查出梁思奇是个腐败分子，一个难得的经济人才就会因此而毁灭。腐败正在侵蚀着党、政府和整个社会的肌体，不反腐败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放着不查，最终毁坏的是党和政府的形象。陆国杰拿起笔稍加斟酌，在举报处理单上批道：“既要查清问题，又要保护为改革作出突出贡献的干部，做到两全实属不易，尽量为之！可立案调查，调查进展情况直接报给我。”

陆国杰接着看了第二封信，第二封信是举报清河房地产总公司总经理张大海的，信中翔实地举报了清河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张大海在平安小区（国家安居工程优惠贷款项目）建设过程中，挪用安居工程优惠贷款和工程物资，以个人名义与一房地产商合资，建设海月度假村，从中牟取私利的行为。洪安和的处理意见是，“立案查处。报请市主要领导批示。”刘永华的批示是，“一查到底，绝不手软，报国杰同志阅处。”陆国杰想了想，批示：“同意立案。经济领域犯罪情况复杂，从秘密调查入手，从外围入手，看准了再出手。此类案件当事人大多有反侦查的准备，不宜简单潦草从事。”批完信，陆国杰想起搬家时张大海送了一万元礼金，之后陆国杰打电话让他到办公室，当面退回九千元给张大海时的情景。张大海满脸堆笑张着大嘴说：“这就是点小意思，等我儿子结婚，你送份礼就平了，你退九千让我难受。”陆国杰说：“礼尚往来本人之常情，但礼太大就说不清楚了。我做事向来有度，超过这个度绝对不行。你如果不把这九千元收回去，我就全数退还，一分钱我都不收。”张大海这才把九千元收起。陆国杰收下一千元礼金是顾全礼尚往来的面子。

处理完这两封举报信陆国杰仍不放心，想找洪安和谈一谈，打电话没找到他，一问才知洪安和到市里开会去了。陆国杰让办公室转告洪安和，回来以后让他过来一趟。陆国杰继续批阅当天的其他文件。

刚刚批阅完当天的文件，宣传部长李岩带着常有的那副笑容进来了。

陆国杰说：“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李岩说：“省委宣传部吕部长没给你打电话？”

陆国杰说：“没有啊！有什么事你说还不行？非要他打电话干什么？”

李岩支支吾吾地说：“陆书记你看我这个宣传部长都干五年了，是不是给我换个地方？”

陆国杰马上就明白了李岩想当副市长，自从张兴化升任常务副市长以后，副市长的位置空着一个月了，王积业的意见是，这个副市长由清河市来选，安海市委组织部考核，报市委任命。这半个多月来，已有好几个省市领导打电话向陆国杰推荐人选。不过省委常委宣传部吕部长确实没打电话过来。陆国杰想选一个懂城市规划和城市管理的人来当副市长，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陆国杰对李岩说：“这个副市长可是又忙又累又糟心的活，你能干得了？当了副市长你还想整天悠悠忽忽的那可就不行了。”

李岩说：“让我试试呗，干不了我再干别的。”

陆国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副市长要经过人大任命的，通不过你就惨了，你可要想好。”

让陆国杰这么一说，李岩心里没底了，说：“那你给我指个路。”

陆国杰想了想说：“你一直干党务工作，政府工作你也不熟悉。等等机会吧，高思在省委党校学习一年，等毕业了，说不定要提拔调走。”

李岩想了想说：“那我就再等等吧。”

李岩走后，陆国杰喝了一口茶压一压心头的火，心想就李岩这种整天不想事、不干事的人还想升官！陆国杰恨不得把这样的干部都踢下去。可是现行干部制度能上不能下，对贪官、坏官有办法整治，可对这帮懒官、昏官、庸碌的官却毫无办法。这帮官，干工作没门，升官却有路。这时陆国杰突然想起环保局局长何强。何强请专家论证海防堤，用国际通行BOT方式建设清河污水处理厂，改革排污费收费办法……都给陆国杰留下深刻的印象。陆国杰原以为何强是学环保的，半年前考察环保局领导班子时才知道，何强是大连理工大学建筑工程的。陆国杰打电话叫组织部把何强的档案送来。何强三十八岁，大连理工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历任清河规划建设局干事、副局长，后调任环保局副局长、局长。看完档案，陆国杰给何强打了个电话，问何强懂不懂城市规划管理。

何强说：“上大学时，我是学城市的规划设计和管理专业的。”

陆国杰说：“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何强不知陆国杰是什么意图，放下电话赶了过来。

陆国杰说：“你坐，我想问你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你认为清河的城市规划和城市建设有什么问题？”

“如果你准备让我当城建规划局局长，我实话实说，如果不是，我还是不说为好。”

陆国杰说：“有这个打算，你说吧。”

何强说：“清河作为一个港口旅游城市，现在的城市整体规划是十年前做的，技术标准落后不说，最大的问题是缺少现代城市的理念和创意……”何强在提出一连串清河城市建设中的问题后说，“现在管理城市的领导根本就没有经营城市的理念。”

陆国杰说：“我就不懂怎么经营城市，你说下去。”

何强说：“城市的街道、地段、位置都是有商业价值的，路道通畅，环境的改变，城市居民区变迁都包含着巨大的商机。举个例子说，投资铺通了一条路，路两边的土地马上就会升值；投资改变了一个小区的环境，这个小区的土地也会升值，政府就可以在出售土地中获利，从而获得更多的资金进行城市建设，这就叫经营城市……”

陆国杰激动地站起来说：“今天你给我上了一课。好啊！看来我是找对了人。”

何强问：“你真准备让我当城建规划局局长？”

陆国杰说：“我准备推荐你当清河市副市长，你有什么想法？”

何强从表情上可以看出陆国杰是认真的，因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陆国杰笑了：“没想到？”

何强说：“没想过。”

陆国杰说：“那就从现在开始想，做好准备。”

这时电话铃响了，陆国杰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安海市市长周学海的声音。周学海说：“国杰，你们清河准备选调一名副市长定了没有？”

陆国杰说：“有了人选，还没最后定。”

周学海说：“我帮你选一个副市长，保证让你满意。我让我的秘书蔡慧林到你们清河当副市长怎么样？”

陆国杰开玩笑说：“我可不敢夺领导的爱将。”

周学海说：“我是认真的，慧林跟我多年了，我是比较了解的，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和工作经验……”

何强站起来要走，陆国杰用手示意让他坐下。

周学海在介绍了蔡慧林的情况后说：“刚才我和组织部刘部长通了气，刘部长说只要清河同意，一切都不成问题。今天算是和你打个招呼。”

陆国杰心里对周市长这种硬向下派的做法十分不满，却又不好直接拒绝。陆国杰说：“周市长，慧林来我欢迎，可是王书记说这个副市长让清河选，我们已经有人选了。”

周市长说：“有人选也不要紧嘛，不是还没有最后定吗？我和积业说，你没有意见就行。”

陆国杰说：“已有的人选怎么办？”

周市长有些不耐烦地说：“积业同志也就是让你们推荐个人，最后还是要市委常委开会来定嘛。我看这事就这样吧。”

陆国杰还想解释，周市长已经放下电话。办公室里很静，何强基本听清了周市长的意思。

何强站起来说：“陆书记，你的心意我领了。现在环境保护是大热门，我很喜欢环境保护工作，我保证把这个工作干好，我回去了。”

陆国杰坚定地说：“不要管电话里说什么，我的推荐仍然有效，最后谁当这个副市长由市里来定。”

何强说：“我不当这副市长，你也不必为我得罪周市长，我就是当上副市长今后的工作也很难干。”

陆国杰严肃地说：“何强！你想干不想干都得干！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何强走后陆国杰心中仍愤愤难平，工作需要的干部上不来，不需要的人偏偏能钻进来！工作需要的人到不了位，那些不需要的人却占着重要的职位！什么叫腐败？这才是最大的腐败！用人失当的危害比贪污受贿危害更大！然而这类腐败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亲情、友情和金钱都能够通过现行的干部人事制度起作用，腐蚀着干部队伍的肌体。而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才刚刚开始，还处在试验阶段。陆国杰真希望改革的步伐能加快一些。理论是灰色的，冰冷的，深邃的，它有利于让人恢复平静。每当自己激愤之时，陆国杰都躲进这灰色地带思考，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陆国杰想到兵贵神速，决定加速副市长推荐工作的进程。他来到郑卫东的办公室和他谈了推荐何强当副市长的想法，得到了郑卫东的支持。当然陆国杰没有说周市长打电话的事。

郑卫东说：“我早就想提醒你提拔一个人当副市长，自己提拔的听话，能干事，心里有底。上面派下来的，水平、能力、适不适合这个工作都不知道，要是再派来个李岩这样的公子哥，那就热闹了。我看何强行。”

接着陆国杰分别和刘永华、张兴化、关浩等几个常委进行了沟通。要求组织部一天之内拿出推荐意见来，派专车送交市委组织部。

晚上下班前，洪安和来到陆国杰办公室。

陆国杰说：“上午我打电话找你，你到市里开会去了。”

洪安和简单汇报一下市反腐工作会议的内容后说：“中央今年加大反腐败工作的力度，省、市也都召开了反腐败工作会议，我准备在这个月内召开一次反腐败工作专题会议，你得在会上作个专题讲话。”

陆国杰说：“可以。我上午看了那两封举报信后找你，我同意立案，想和你谈谈这两个案子的查处工作。”

洪安和说：“回来以后我看到了你的批示。”

陆国杰说：“案子一定要认真地查，但要注意方法，投鼠忌器，不能因为抓两只老鼠就把坛坛罐罐都打碎。物流中心刚刚开业，正红火。我怕这个时候查梁思奇会影响清河大商贸大流通的发展战略。还有张大海和港商搞的度假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可一旦把张大海抓起来，港商就可能撤资，丢下一大片半截子工程，受损失的是清河的经济发展。反腐败是个长期的任务，要老臣谋国，不能图一时之快，必须从事业发展的大局上思考问题，具体怎么做，你心中要有数。”

洪安和说：“我明白了。”

经过近一年的共事观察，陆国杰对洪安和印象颇佳，洪安和平时不多说话，表面上看似平常，却内秀于心。处事圆通而不流俗，品性方正，同流不合污。思路清晰，进退有度，是个难得的好纪委书记。为了加强反腐工作，中央决定把各级纪委书记升格为同级党委的专职副书记。市纪委在征求陆国杰意见时，陆国杰给了洪安和很高的评价。查处这两起案件陆国杰之所以没找刘永华，一是因为有了专职副书记，二是因为刘永华在反腐的问题上疾恶如仇，做事有些偏激。

陆国杰说：“今晚你得请客，你从纪委书记升格为市委分管纪检工作的专职副书记的批文到了。”

陆国杰拿出上午收到的批文，递给洪安和。

洪安和说：“我都知道了。”

陆国杰笑着说道：“知道了还不请客？通知在家的常委，今晚到港湾大酒店庆贺一下。”

晚上洪安和请客，全体班子成员到场祝贺。陆国杰十分乐于这种场合，班子成员不仅仅是同僚，也需要一点近乎兄弟的关系。陆国杰熟知官场文化，他就是要创造一个班子内部分工负责，其乐融融的工作局面。

第二天，陆国杰专程赶到安海市委，向王积业当面汇报了推荐何强当副市长的想法，以及何强本人的一些情况。

王积业说：“我看可以，我让市委组织部进行考核，下次常委会研究干部问题时就可以定下来。”

陆国杰从王积业的态度判断，周学海还没有把推荐蔡慧林当清河副市长的事和王积业沟通。从王积业办公室出来，陆国杰正在为抢先一步感到庆幸，不想在走廊里遇到了周学海。

陆国杰叫了声：“周市长。”

周学海握着陆国杰的手说：“来汇报工作啊？国杰啊，有空到我那儿坐坐。”

陆国杰说：“我送份材料过来。上午还有个会，十点前必须赶回去，过几天我一定专程拜访。”陆国杰回到自己的车里，心想周学海今天会不会和王积业说蔡慧林的事，如果……

司机小王问陆国杰：“现在去哪儿？”

“回清河。”陆国杰说。他感到周学海一定会和王积业说蔡慧林的事。想到这心情沉重了许多，得罪了周市长可不是小事。周学海是安海市的实力派，他当副市长时，王积业还是清河市委书记。王积业虽然现在是一把手，但对周学海还是敬重有加。陆国杰设想，如果周学海向王积业提出让蔡慧林到清河当副市长，王积业一定不好拒绝，他会说出刚才自己汇报何强的情况。接着是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同意周学海的意见，让蔡慧林到清河当副市长，还一种可能是让何强当副市长，对蔡慧林另行安排。不管是哪种可能，周学海都会对自己有看法。陆国杰检讨自己兵贵神速的做法是不是弄巧成拙。后悔当初考虑不周，警示自己，今后凡做大事都要扎扎实实，不可弄巧。

周学海找王积业果然是说让蔡慧林到清河当副市长的事。王积业说：“清河市委已经推荐何强当副市长。”

周学海非常不高兴地说：“我和陆国杰是打过招呼的，他当时并没有反对嘛，这个时候抢先一步把何强报了上来是什么意思？”

王积业把责任揽过来说：“当初是我安排国杰从清河选拔一名副市长，国杰也是按着我的意思办的。小蔡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小蔡到清河当副市长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周学海说：“慧林跟我七年了，今年都四十岁了，现在是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该给他找个地方了。慧林去不去清河你决定，这件事我对国杰是有些看法的。”

王积业想了想说：“我看这样，让蔡慧林到清河当副市长，何强当清河市市长助理，不就可以了吗？对蔡慧林来说是重用，对何强来说是提拔，这样大家都不会有意见。”

周学海说：“我看行。”

王积业说：“你不要对国杰有什么想法，我一个月前就叫国杰推荐人选，你三天前才和他打招呼，他有他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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