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诚意
顾凤寻不为所动的看着她,眼睛渐渐眯起,忽而垂眸一笑,不紧不慢的斟了第四杯酒,在鼻端前嗅了嗅,然后,一饮而尽。
“娘娘此言差矣,其实谢侯爷也从未相信过孤王是韩王。”
他说过,这件事的关键点,从来就不在于他是真是假,他是真的也罢,假的也罢,越国面临的选择,是西楚这些年孜孜不倦的渗透和舆论引导造成的,他的出现,不过是将进行缓慢的局面一下子推到了极致。谢谨言心知肚明,所以从来就没有在他的身份上做过文章,更是要借他的口,向西楚传递诉求。
谢太后笑声渐止,眸中带冷,道:“哀家的弟弟,哀家了解,他什么都好,就是顾忌太多,想得太多,却是不明白,他越是要处处周全,就越是容易处处制肘。所以……你究竟是谁?”
前面还在说谢谨言,后面就转了个大弯,这弯转得太急,让顾凤寻怔了一下,才哑然失笑。
“重要么?”他又斟了一杯酒,只这一回,却是浅酌慢饮,细细品尝。
“不重要么?”谢太后反问,“哀家总得知道,你能否代表韩王。”
顾凤寻眉目含笑,道:“谢侯爷从未探究过。娘娘,恕孤王直言,您久在深宫,见识还是浅了。”
他仍是自称孤王,对于真假,根本就不作分辩。
“对于越国来说,孤王的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孤王能给越国带来什么。谢侯爷、徐相国、忠王……无论在朝堂上,他们彼此有多敌对,也无论他们各自有多少私心。但对于整个越国,他们想要的,想谋的,都是一样的。”
谢太后冷冷的笑了起来,似乎有些生气,但又迅速冷静,不嗔不恼,道:“身为越国臣子,自当谋国,而哀家是女人,哀家在这深宫中,谋的是人,无关见识。”
这不是见识长短的问题,而是身处的位置、立场,决定了她的行事,谢太后至少有一个清醒的脑子,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知道哪些事是她能做的,哪些事她插不了手。
顾凤寻想了想,这话真真是有道理极了,竟是他小看了谢太后,于是举杯一敬,道:“是孤王失言。”
谢太后受了这一敬,然后亲手执壶,给顾凤寻又添满了酒。
“哀家从未恋慕过富贵皇权,年少时入宫,是情势所逼,不得已才走出这一步,世人皆道哀家妖媚惑君,哀家也认,哀家自小便是这脾气,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到最好。到如今,哀家虽看不明白这天下的形势,却知道,西楚不会放过越国,而越国上下,虽有争议,却无人能抗得过大势,哀家别无所求,但只想保住皇儿一命,保住弟弟的前程,你……能帮到哀家么?”
顾凤寻捏着酒盏,垂眸未语。他在心中衡量谢太后的价值,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懂得操弄人心、又放得下身段的女人,无论把她放任何环境中,都必能脱颖而出。他若想在凌寒继位之后,在朝堂上和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韩察抗衡,就必须有自己的班底,知谋略擅兵事的谢谨言毫无疑问就是最值得拉拢的对象,但这个人不会轻易为他所用,如果顾凤寻看得不错,越国一旦归楚,谢谨言很可能会带着谢太后和越皇遁走,他手中有兵,西楚不想伤筋动骨就不大可能咬死他不放,只要谋划得当,成功归隐的可能性极高。
这显然不符合顾凤寻的利益,所以对于他个人来说,谢太后的价值无疑大大提高,因为,她就是谢谨言的弱点,抓住她,就等于将谢谨言牢牢的控制在手中。更何况,谢太后本身,也有可以利用的价值,把她放到韩王后宫中,就相当于他在后宫中也埋下了一颗钉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用,至少,如果凌寒也学了赵昊,他大概就能提前收到消息了。
最美妙的是,这对姐弟可以互为牵制。
但是,想起每次有人提到韩王正妃时,凌寒那欲言又止、复杂到极点的表情,顾凤寻就有些犹豫。如果他给凌寒塞女人,那家伙……不会委屈得哭出来吧?
但……拧合一切能够拧合的力量,不管是盟友,还是敌人,男人或者女人,掌握他们,制衡他们,利用他们,激发他们的欲望,逼出他们的力量,最后把他们的力量凝聚在一处转化为凌驾于一切的至高权力,独掌一手,这就是皇权,这就是帝王之道。
也许现在的凌寒不愿意,但只要他站到了西楚皇这个位置上,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终归是要踏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从此后,要么叱咤九天,要么烟消云散。
见顾凤寻垂眸久久未语,谢太后的神情越见凄婉。
“哀家真心相求,你我合则两利,为何犹豫迟疑?”
声声泣血,直入人心,纵是铁石心肠,亦要为之柔软。
顾凤寻轻轻放下酒盏,唇色沾着酒液,噙着深浅未明的笑意,越发显得妖异诡绝。
“娘娘既然说了合则两利,那么,就让孤王看一看娘娘的诚意。”
他伸指在酒盏中蘸了蘸,于酒案上留下一个字,然后展袖一稽。
“今日兴尽,孤王告辞!”
“殿下慢走,哀家就不远送了。”
谢太后看着酒案上的字,凤眸中流转着幽暗的光,许是因为吃了酒,又许是因为她所谋有望,此时,她的声音透着一抹低哑。
“宗室……啊……”
山风将酒案上的那个“宗”字吹得干透,也将这一声轻飘的呢喃刮散。
嗒……嗒……嗒……铛……铛……铛……
顾凤寻走在来时的回廊上,抬起头,看着最高处的奉天殿,那是越国权力的中心,无论越国宗室有多势大,坐在那里的,终归是那个眼里燃着火淬着毒的小皇帝。就让他看看,掌握着小皇帝的谢太后,有没有分化宗室的能力,毕竟,在臣强君弱的越国,皇室和宗室之间关系,一向是不怎么好的,俗话说,只有彼此敌对的双方,才最了解自己的对手,谁知道谢太后的手里,有没有掌握着宗室的把柄?一旦宗室的势力被瓦解分化,忠王又有什么底气提出那个条件呢?
总归是有人要退一步的。
回到紫衣侯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整个越都仍是雾蒙蒙的一片,五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谢谨言的紫袍,却格外的醒目。他从浓雾中走出来,如战仙临世,风采绝然。
顾凤寻与他对视了片刻,缓缓道:“谢侯爷,抱歉。”
谢谨言的眼中,腾出了火。
“孤王不能拒绝一个想要保护自己最在意的人的女子的请求。”
“我可以让你在越国无声无息的消失。”谢谨言一字一顿,“你,毕竟不是真正的韩王。”
就算是,他也能做到祸水东引。
顾凤寻轻轻一笑,道:“如果这样做真的能保护令姐,孤王就认了。”
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呢?没有他,谢太后依然会有别的途径,向西楚韩王证明她的价值,谢谨言想带着她们母子归隐山林,但谢太后不会答应。顾凤寻阅尽人心,虽只一面,但他已看清了谢太后,这个女人,从生下来,就只会凌霜傲雪的活着,绝不肯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谢谨言被呛得脸色都快跟衣裳一个色儿,但眼中的怒火却渐渐熄灭,只余灰烬,透着别样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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